吳昌碩的愛情

前西泠印社社長吳昌碩大師有一方小印,印文是“明月前身”,邊款是:“元配章夫人夢中示形,刻此作造像觀,老缶記”,另外還有一個女人衣袂飄逸的圖形邊款。

印文中所記的章夫人是誰?爲什麼吳大師要刻這方印?這方印又是在什麼情況下刻成的?爲什麼這方印爲後人稱爲精品?

1860年(咸豐十年),吳昌碩當時十七歲,受父母之命與媒妁之言,與安吉縣過山村的章家之女定親,這是一門再傳統不過的婚姻。不同的是,那一年,鬧太平軍,太平軍自廣西起事後,戰火蔓延至浙西,最苦莫過戰亂苦,戰端一開,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亂離人不如太平犬”,當時很多人家就把已出聘的閨女送往夫婿家,以便隨夫家一起逃難或有個照料。章氏也是這個原因被送往吳家,雖名份早定,但兩人來不及成婚(圓房),吳昌碩就隨父親倉皇出逃,章氏纏足,小腳不便趕路,因此被留下來照料吳昌碩的母親萬氏(古時婦女纏足,行走都不方便)。

吳昌碩離家之時,章夫人把親手納就的布鞋塞給吳昌碩,並囑咐他在外注意安全,並表示會在家裏安心照料婆母,讓吳昌碩放心。此後亂兵來擾,一家人就逃向附近深山,東躲西藏,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再加上喫食欠缺,受盡飢餓之苦。

此後三年,吳昌碩也帶着弟弟妹妹在荒山野嶺裏求生,弟、妹先後餓死。亂後歸來,滿心念念地想着能與妻子團聚,待回到家中時,才知道,章氏已經在戰亂中飢病交困而死。

據吳母感念章氏舊事,說章氏品性賢惠,知書識禮,持家勤儉,很孝敬婆母,臨死之前還十分掛念吳氏父子。而身死之時,竟沒有棺木可以成殮,只好在家門前的桂花樹下草草掩埋。吳昌碩痛哀章氏卻又無可奈何,因爲時局不寧,吳昌碩又要再次外出逃難了。

這一逃,又是兩年,當吳昌碩終於安定下來,想把章夫人屍骨重行安葬之時,因爲戰亂,斷井殘垣之間卻再也挖不到章氏的遺骨,挖遍周遭的吳昌碩獨坐桂花樹前, 悲從中來,哀慟不已。

吳昌碩雖未正式與章氏圓房,但卻始終奉章氏爲自己的原配夫人,章氏去世後十年,吳昌碩始與歸安菱湖鎮施氏夫人結婚。

吳大師一個人堅守了十年,那份古老的愛情深埋心中。

41歲那一年,吳大師在蘇州寓所夢見了分別二十多年的亡妻,曾寫下一首《感夢》詩:

秋眠懷舊事,吳天不肯曙。

微響動精爽,寒夜落無數。

青楓雨冥冥,雲黑月未吐。

來兮魂之靈,飄忽任雨霧。

涼風吹衣袂,徐徐展跬步。

相見不疑夢,舊時此荊布。

別來千萬語,含義苦難訴。……

字裏行間意濃濃、情切切。後亦將章氏衣冠葬之超山。恩愛之情,只能藉由夢裏傾訴了。

1909年,又是25年過去,此時的吳昌碩已成66歲的老人,章夫人再一次與他相會於夢境,午夜夢醒之後,連夜依照夢中的記憶,含着對前妻的深深懷念,吳大師刻下了這方“明月前身”的印章。

除了上述的邊款之外,還有一個落款是記載刻印的年歲及地址的:

“已酉春仲客吳下老缶年六十有六”,春天客居吳下的吳昌碩,精力本已欠佳,再加萬分悲痛,據吳大師的弟子楊直之、譚建丞回憶:“刻此印時,吳老悲不可勝,含淚奏刀,多次停刀,最後還是同邑好友陸培之的兒子幫助完成的。”漸刻漸不能,邊哭邊刻,情深處, 幾乎不能運刀,悲痛畫面,想想都感人淚下。

一方印章刻成後,懷念亡妻,吳大師飽含深情地珍視這方印章,後來,他很多的畫作上,都加蓋了這方印章,懷念之情,不言自明。

這方印章印面全用小篆,婉轉秀麗,上方印邊破邊,下方印邊厚重,像是在仰望月空,而側邊的邊款的造像身影又飄飄衣衫,身形窈窕,讓人如入意境。不是大篆刻家不足以此,不是大畫家亦不足於此。所配的簡短文字,短,但情深,讓人想起歸有光的名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項脊軒志》),人亡物在與人亡夢在,情深一脈,大致相通。

詩書畫印共絕的吳大師在多年後的1919年,回憶起自己歸鄉中秀才的情景時,曾寫了《重遊泮水》詩二首,其中再次提到“明月前身”的意境:

秀才乙丑補庚申,天目回頭夢已陳。詩逸鹿鳴芹且賦,年增馬齒谷爲神。縣瓢飲擇涓涓水,乞米書成盎盎春。珍重吳剛頻歷劫,可憐孤負月前身。

懷念前妻的吳大師,終身銘記着元配章夫人的深情,因此,明月前身四字如在腦海。但這四個字的典故並非吳大師原創,而是來源於唐人司空圖的《詩品廿四則》中《洗練》一篇。原詩爲:

如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鍊冶,絕愛緇磷。空潭瀉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返真。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吳大師用的意境,也正與前人相合,只是,“明月前身”的意境,到了吳大師這裏,形成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可復得的藝術佳構,印絕,款絕,情更絕,意境超過前人許多,這也致使後人只要再想起這四個字,沒有不想起吳大師,沒有不想及這方配有章夫人影像的印了。

而後人,每說愛情如何珍貴,我卻總以爲,遠比不過吳大師這種對前妻的終身銘記,現在年輕人的愛情,輕飄飄的。

與施氏夫人季仙,則是情深意篤。

“裙布不完頭不梳,柔條采采葉扶疏。豳風圖裏芳人在,夫婿偷閒好讀書。春蠶吐絲如銀白,強就寒意盡室溫。軋軋機聲燈影裏,女兒新婦共黃昏。”(《採桑圖爲季仙》)

“桂子騰香設帨辰,廿年宦海共風塵。前身明月終修到,夫子粗官累食貧。勸我耕田因識字,呼童投轄助留賓。兒童今日添歡喜,共覓陶潛灑酒中。”(《季仙五十壽》)

字裏行間都流露着殷殷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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