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至成與伍道清

1954年8月4日。青島一家醫院的高幹病房,上演了一場感人至深的場景:一個來自湖南耒陽的中年婦女,千里迢迢,輾轉到這裏,找到了她失去失散二十六年的丈夫。一對患難夫妻,終於重逢了。

    這本是一件好事,卻又是一件尷尬事。因爲事隔多年,物是人非,此時此刻,故事的男主人公楊至成將軍,我們的中南軍區副參謀長兼後勤部部長,他的妻子唐慧文站在一旁唏噓不已。

    四目相對,相顧無言,千言萬語,無法表述。這個名叫伍道清的女人,只是緊緊握着愛人的手,淚流滿面。臨走,她反覆呢喃着一句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話:“我過得很好,不要掛念我,祝願你早日恢復健康,希望你長命百歲。”

    伍道清走了,帶着笑,也帶着淚。楊至成坐在病牀上,眼睛望着窗外。目光迷茫中,他似乎看到了遠方的那一座叫井岡山的山,看到了1928年冬天那一隻誇張地揮動的俏皮的手。那隻手在他的夢裏揮動了二十七年,以後還將繼續揮動下去……

    1

    時光回溯到1928年的2月,湘南耒陽古城。山雨欲來風滿樓。

    一場來勢兇猛的革命風暴,正從宜章席捲而來,蔓延在湘南大地。2月16日,揮師北上的工農革命軍進抵耒陽城外,在桌子坳殲滅有800餘人的挨戶團,一舉攻奪縣城。第二天,在城隍廟召開幾萬軍民參加的祝捷大會,宣佈成立縣蘇維埃政府。

    這天上午,伍若蘭同谷芝英來到女職學校,找到伍道清等人。伍若蘭以一種戰鬥的激情對她們說:“現在暴動了,各階層的羣衆都行動起來,你們還等什麼,跟我們一起幹吧!”

    伍道清和幾個積極分子,被伍若蘭說得心潮湧動。一學生張大眼睛發問:“若蘭姐,我們怎麼幹呀?”

    “寫標語,搞宣傳,配合縣委發動羣衆!”伍若蘭聲音響亮地把手一揮。

    下午,伍道清和幾個女職學校的同學,由谷芝英帶領在西正街張貼標語。

    回來的路上,看見有兩個軍人在牆上刷寫石灰標語。由於牆面很高,寫的人一手抓住梯端,一手執筆,無法提石灰桶,而遞桶子的人又沒法扶住梯子。谷芝英看到這種情形,對伍道清說:“去幫人家扶梯子。”

    伍道清跑過去,用手扶住梯子。那個遞石灰桶的軍人見狀,高興地說:“楊副官,梯子扶住了,你放心寫吧。”

被稱作楊副官的軍人說了聲“把桶遞上一些”,從桶裏蘸上石灰水,一筆一畫地寫完兩個大字,然後從梯子上下來。他見扶住梯子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學生,帶着感謝的口吻說道:“這位同學,謝謝你。”

    伍道清看清了楊副官的臉,這是一張曬得雖黑但頗顯英俊的臉膛,看上去頂多二十四五歲。他的身材高過一般人,有些削瘦,灼灼的目光充滿熱情。

    伍道清也沒有往別處想,只是問道:

    “你們是朱德的部下嗎?”

    “是呀,他叫楊至成,是司令部的副官。”那個提石灰桶的戰士先回答了。

    伍道清也自我介紹說:“我叫伍道清,是縣女子職校二年級的。”她的話剛出口,覺得有些不妥,補充道,“我們是這幾天才參加革命的,剛纔那個年紀大一些的叫谷芝英,是負責人,我們是在西正街貼標語纔回來路過這兒。”

    伍道清甜甜亮亮的嗓音,讓楊至成一聽就感覺到這是一個大膽活潑的姑娘。再看她身型苗條,臉龐清麗,兩腮各有一個甜美的酒窩,明淨的眸子裏清澈如水,姿容頗顯美豔。楊至成向她笑了笑,說道:“原來我們進行的是同一項工作,你們貼,我們寫,讓城裏到處是革命口號,使那些土豪劣紳看了膽戰心驚。”

    伍道清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她的心裏懷有一種與陌生男人說話的本能羞澀。忽然,她把目光落在楊至成的手上,問道:“你用的是什麼排筆?”

    楊至成笑了笑答:

    “哪是什麼排筆?用幾支棕片捲起來的。”說着把棕筆拿給對方看。

    伍道清口裏“噢、噢”了兩聲,向楊至成看了一眼,突然冒出一句:“我要走了。”說完轉身,翩若驚鴻地走了。

    楊至成愣了一下,也不知道該打一句什麼樣的招呼,眼看着姑娘邁着輕盈的步子漸漸遠去。這時他倏然感覺姑娘剛纔瞥過來的一眼,含情脈脈,他的心裏忽地顫了一下,揚起手想說什麼,轉念還是忍住了。

    楊至成帶着一種甜蜜而說不確切的情愫,望着伍道清背影,他壓根沒有想到,在耒陽城因爲刷寫標語,與這位秀美可愛的姑娘相遇,從此在他們心中穿起了相互愛慕的媒線。

    2

    一個月後,伍道清正式參加了紅軍。因爲工作需要,伍若蘭、段子英、伍道清、伍春林、伍飛悅,調到了工農革命軍第一師搞宣傳工作,五個女兵組成宣傳隊,由伍若蘭任隊長。幸福的喜悅洋溢在姑娘們的臉上。調到師部第二天,她們脫下學生裝,換上軍裝,打上綁腿帶,繫上腰帶,英姿颯爽,走起路來都有一股陽光之氣。尤其是伍道清,想到從此每天能夠見到楊副官,心中莫名其妙感到興奮。自那次在街頭刷標語、巧遇楊至成扶梯子後,她就感覺楊至成對她特別關心,有幾回借交流工作爲名,找她聊天,甚至打聽她家裏的情況。楊至成老實忠厚,平時話語不多,做事卻沉穩,人也長得英俊。更重要的是,楊至成是朱德身邊的人,將來肯定會當大官。而這,恰恰是伍道清找對象的首要條件,她一直夢想嫁個大官,在這個動盪的時代也有個好依靠。何況,這段時間的相處,她發現自己還真有點喜歡他。當然,出於女孩子的矜持,她把這份情感深藏在心底,即使在師部工作,也不敢表露出來。

    而楊至成呢,這些姑娘們的到來,似乎與他關係不大。他還是做他的副官,每日爲後勤工作忙碌。

    不久,部隊很快就轉移到了井岡山,實現了朱毛會師。兩個人都離開了師部,楊至成在二十八團擔任連長,伍道清成爲了小井醫務管理所的看護。他們幾乎幾個月都難以見面,這郎才女貌的一對,看來似乎與婚姻要擦肩而過了。

然而又出現了意外。七溪嶺一戰中,楊至成身負重傷,被送進了紅軍後方醫院。

    此時的伍道清,已經成爲醫院看護班的護理骨幹。看護班的職責是看護,負責看管、護理傷病員。伍道清以前沒學過醫,但文化程度高,人又聰明。她在班長王雲霖的幫帶下,兩三天時間,就學會了打針、輸液、縫拆傷口等基本護理技能。她人漂亮,能說會道,成了紅軍醫院一枝花。許多傷病員在她的護理下,康復很快。

    當時,戰事頻繁。作戰一次,就有一批傷兵。由於營養不足、受凍和其他原因,患病官兵很多。紅軍醫院雖然有七八十個醫護人員,但伍道清一天到晚都在忙碌。她已經習慣了藥水的味道,只有到深夜,躺在休息室時,她纔有時間想念故鄉的親人,也想念在紅軍各部的姐妹。她想得最多的當然是伍若蘭和段子英,自從離開軍部,伍道清就沒見到她倆了。上幾天,伍春林跑來看望伍道清,她才知道,伍若蘭和段子英都上了前線。她真擔心她倆的安危。

    中午,伍道清剛吃了一碗小米飯,匆匆趕往醫院上班。王雲霖跑來找她,說是有個重傷員需要她特別看護。伍道清問是誰?王雲霖說,這是曾志書記打招呼的,你去二樓特護室就知道了。伍道清不敢怠慢,能夠驚動曾志來打招呼的,一定是個特殊傷員,少說也是營級軍官。

    伍道清隨王雲霖趕到特護室時,這個傷員昏迷在病牀上,正在輸液。醫務主任董青雲正在聽手術醫生伍輝國介紹傷員的傷情。董青雲是耒陽人,湘南起義中參加朱德的部隊,上井岡山後分配在二十八團當戰士,前不久在戰鬥中負傷,被送進紅軍醫院。院長曹嶸發現他精通中醫,便留下他擔任了醫務主任。董青雲認識伍道清,向她點頭示意。

伍道清輕聲問董青雲:“這個傷員是哪個?”

    董青雲神祕兮兮地回答:“你自己看看吧!”

    伍道清輕輕走近,發現他的輪廓分明的臉有些熟悉。伍道清俯身,仔細一看,不由得大喫一驚,這不是楊至成嗎?

    伍道清的心咚咚跳起來。她不知道他的傷勢有多重,但她知道,楊至成不能死,她必須讓他醒來。她查看了楊至成的住院病歷,才知道他的腹部受重傷。

    董青雲告訴她,楊至成是在七溪嶺戰鬥中負傷的。他作戰十分勇敢,在肉搏戰中殺死了六七個敵人,讓敵人從背後偷襲負傷的,幸虧伍若蘭及時出現,把他救了出來。

    不知爲什麼,伍道清有種興奮的感覺。她對楊至成暗戀已久,只是苦於沒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兩個人的關係一直沒有進展。楊至成負傷,住在小井醫院,由她負責看護,這好像是冥冥之中某種召喚。她決心精心照顧好楊至成,讓心愛的人儘快得到康復。

    3

    紅軍醫院各方面都是很苦的。

    由於敵人封鎖,藥品嚴重匱乏,藥械不夠用。王雲霖和幾個主治醫生想了很多辦法。比如治療用的凡士林沒有,他們就用豬油代替。消毒用得盒子是自制的,把大的竹子截成段,然後剖成兩半,去掉中間的節疤,就成了消毒盒。把竹子削成薄皮片,放在火中烤彎,就成了攝子。一塊普通的紗布,一條普通的繃帶,都是洗了又洗,用了又用,誰都捨不得丟,直到最後完全不能用。

    多虧了王雲霖等幾個高明醫生的及時搶救,加上伍道清的細心照料,楊至成得以從死亡線上被拉回來。

    兩天後的晚上,楊至成從昏迷中甦醒。他首先看到的是伍道清悲喜交集的眼神,這張嫵媚的臉,早已成爲他心中的烙印。只是由於軍務繁忙,更由於他在愛情上不夠勇敢,一直不敢表白內心的愛慕之情。如今,她成了他的重點看護,他感到莫名的慶幸,慶幸自己光榮負傷,給了一次與她親密接觸的機會。於是,他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幸福的笑意。

    此後的日子,楊至成一點不覺得沉悶。他的額頭,經常享受到一雙溫潤小手的殷勤探視。伍道清每天都要清洗他的傷口,幫他敷藥。他的雙腿,伍道清每天都要給它們按摩。他喝着她爲他熬的米粥,聽着她爲他解悶的笑話,聞着她少女身體散發的體香,心都醉了。

    到了晚上,伍道清來到病牀前,端上一碗熱騰騰的雞湯。楊至成知道山上糧食奇缺,全靠戰士們下山去挑糧。蔬菜也緊缺。雖然部隊把隨農軍上山的家屬組成了耕地隊,種了不少果蔬,但遠遠不夠幾千名指戰員喫,這個時候,不可能有雞湯喝的。於是,他疑惑地問:“哪來的?”

    伍道清說:“若蘭姐帶宣傳隊員下山,從老百姓家買的。她說你流血太多,一定要滋補身子。”

    楊至成感動地說:“蘭妹子真好!”

    伍道清瞪了他一眼:“你別得意,她要不是看在跟我多年姐妹情分上,纔不會給你買土雞呢。”

    楊至成甜蜜地喝着雞湯。伍道清坐在門口。皎潔月色下,伍道清的白皙的臉格外嫵媚動人。她真是一個好姑娘,非常關心人,體貼人,又非常能幹,性格溫柔又堅定樂觀,這輩子若能娶她爲妻,該多麼幸福!

    喝完雞湯,伍道清起身來接碗,楊至成鼓足勇氣,一把捉住她的手。

    “你要幹什麼!?”伍道清有些喫驚,不敢相信他有這樣的膽子。她下意識想把手抽回,卻發現軟綿綿的,用不出力,只好任憑他握着。她的心,“咚咚”急劇跳起來。

    楊至成也不說話。伍道清半截雪白的手臂就在他眼前,手心掌握在他的手心。看着她宛若天使般純潔的臉蛋,洋溢着青春少女的氣息。她全身散發處子的幽香。他有了想親吻她摟抱她撫摸她的衝動。可是,他又不敢。他深深呼吸,強壓住不受控制的急劇心跳。慢慢地,他鬆開了她的手。他明顯感覺她的手心微微出汗。

    伍道清也很矛盾,又渴望又害怕。渴望楊至成親近她,又害怕他的親近。她和他畢竟不是戀人。她只是他的護士,他的戰友;他只是她的病人,她的同志。護士和病人怎麼可以親熱呢?

    想到這裏,她抽回自己的手,恢復了常態,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她原本就是個性格開朗的姑娘。她起身,攏了攏有點散亂的秀髮,把地上的碗拿到手裏,柔柔地說:“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

    這個夜晚,楊至成失眠了。

    4

    小井紅軍醫院,成了楊至成與伍道清的愛情溫牀。

    那差點奪命的傷,並沒有讓楊至成感覺難受。相反,他甚至覺得,這是上天爲了成全他們的姻緣對他施行的苦肉計。有了心上人的照顧,他的傷口迅速癒合。

    說是醫院,實際就是在民房旁搭幾間茅屋,屋內的地上鋪着稻草,四圍用木頭圍起來,算是病牀。輕傷員都睡地鋪,重傷員就用門板架個牀。醫院雖然設備簡陋,但治療很正規,分內外各科和藥房。藥很少,尤其缺西藥,主要靠打仗繳獲一些,有時派人到城市買一點。除較重的外傷,一般都用中草藥治療,也治好了不少人。醫院的環境很安靜,生活也不錯。傷病員都發負傷費和營養費。山下的老百姓經常挑着東西來賣,有雞蛋、瓜果、油豆腐等,就擺在病房的窗外,伸手可以買到。在這種殘酷的戰爭環境下,能有這麼一塊寧靜的後方,讓楊至成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楊至成是個熱心人,經常幫醫院做點事。慢慢地,他對“茨坪”這個名字發生了興趣。他問醫院裏一個老中醫,老中醫是井岡山人,老中醫告訴他,茨坪以前叫“柴坪”,因爲這裏柴禾多。後來改爲“仕坪”,因這是裏有人上京應考,中了“探花”。再後來,這裏又被叫作“柿坪”,因爲當地人種了不少柿子樹。三年前,國民黨派兵到這裏進剿王佐的綠林軍,出過不少佈告。寫佈告的人誤聽誤寫,把“柿坪”寫成了“茨坪”。於是,茨坪這名字就被沿用下來。

    楊至成雖然有伍道清陪伴,可他發現,自從傷愈能夠自己走路了,她就不再有以前那般熱乎了。有一次,他想牽她的手,她觸電般的抽了回去。他感到很納悶,難道她不喜歡自己,之前所做一切都是出於一個護士的職責?

    這天下午,伍若蘭和伍春林來醫院看望楊至成。他就把心中的煩惱悄悄告訴了伍若蘭,要她拿主意。伍若蘭早看出了兩個人的心思,只是由於一個內向,一個要面子,沒人捅破這層紙。她便對楊至成說:“你主動點嘛!虧你一個大男人,在戰場上衝鋒陷陣,在這事上又害羞、膽小。”

    楊至成覺得伍若蘭的話頗有點道理。他在月明星朗的晚上,在北山的一片竹林旁約伍道清見面。兩個人默默走了一段路,楊至成大膽開口道:“道清,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伍道清說:“是的,我就對你有意見!”

    楊至成吃了一驚,忙問:“那……哪方面的?”

    “你,你嘛個理……”

    楊至成急得直喘粗氣:“你倒是快說呀!”

    伍道清說:“你……嘛個理不早點主動理我!”

    楊至成一下子明白她“理我”的意思,撲哧笑了,總算放心下來。他討好地說:“我檢討,今後一定主動!還有什麼意見嗎?”

    “當然有!”伍道清毫不客氣地說。

    “那就請講,我洗耳恭聽!”

    伍道清大膽抓住他的手:“至成,你身上的傷口是癒合了,但這段時間不能做劇烈運動活。以後完全康復了,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再受傷我可饒不了你!”

    楊至成感到一股暖流湧上心頭。他趁機摟伍道清入懷,俯着她的耳朵說:“傻瓜,我一定會記住你的話,你放心!”

    伍道清嗯了一聲,又提醒他:“你流血太多,身子還虛弱,要注意休息,多補充營養!”

    楊至成說:“你也瘦了,要注意身體。等將來打敗了敵人,我們再好好安逸的休息兩三個月,那多幸福!”

    伍道清問他:“至成,你說革命什麼時候才能勝利呢?”

    “這……我可說不準,不過我相信,只要跟着朱軍長、毛委員走,革命總有一天會成功的。”楊至成一提起革命理想,渾身就熱血澎湃。

    伍道清也深受感染:“對,我相信,我們會等到勝利的那一天。”

    在伍若蘭的關懷下,楊至成與伍道清幸福地結合了。就在楊至成出院的頭天,兩個人迫不急待地在醫院裏舉行了婚禮。曾志、段子英、王雲霖、伍飛悅、伍飛霞,還有十幾個醫護人員,一些傷病員,都在現場祝賀,給這對新人送去真誠的祝福。

    在紅軍戰士心目中,他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個是黃埔軍校五期畢業生,參加過南昌起義和湘南起義的勇士,紅四軍二十八團的連長,一個是衡陽女子三師畢業生,參加過湘南起義的女戰士,小井紅軍醫院的護士兼宣傳員。一個是年僅二十五歲的貴州侗族帥小夥,一個是芳齡十九、情竇初開的湘妹子。若不是月老的牽線,怎麼會成就一樁郎才女貌的婚姻?他們的結合理所當然受到了戰友們的祝福。人們誇他倆是珠聯璧合、佳偶天成,祝願他倆早生貴子,白頭偕老。

    婚禮舉行一個多月後的一天,小井紅軍醫務所護士伍道清忽然感到一陣噁心。她頓時拋開了手上的工作,對着醫院外的青山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陣嘔吐的聲音。開始她以爲自己感冒了。等到醫院的中醫爲她把脈她才知道,她懷孕了。

    5

    伍道清的身體裏珠胎暗結。沉溺在愛河裏的小夫妻心花怒放。戰鬥之餘,楊至成會攜着伍道清的手去井岡山的小溪邊、樹叢中散步,一路上說着讓伍道清心襟搖盪的甜言蜜語,或者採幾朵路邊開放的野花,插在伍道清的髮間,作爲發給懷孕的伍道清的勳章。伍道清的肚子越來越大,灰色軍衣的扣子快扣不住了。楊至成和伍道清的幸福感,也越來越多,兩顆心都快要裝不下了。夕陽西下,楊至成和伍道清相顧無語,兩雙眼睛裏有萬千情愫。愛情如此甜蜜,這一對小夫妻自然會對未來有相當美好的估算。他們相信,伍道清肚子裏的孩子會瓜熟蒂落然後慢慢長大,而他們以後還會有更多的孩子,就像當時那些普通的夫妻那樣。他與她,相愛的兩個人,會在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中,攜手慢慢變老。

    然而有了意外。

    1929年初,湘贛兩省國民黨軍開始了對井岡山的第三次“會剿”。以湖南省主席何健爲總指揮的6個旅18個團共3萬多人分5路向井岡山殺來,大有把井岡山踏平的氣勢。面對強敵,前委和軍委開會決定採取“圍魏救趙”戰術,由朱德、毛澤東率領紅四軍主力出擊贛南,到外線去打擊國民黨軍,吸引進攻井岡山的兵力,而彭德懷、滕代遠率領的紅五軍,將擔任留守井岡山的任務。

    臨時的分兵命令,讓楊至成和伍道清這一對小夫妻有了一些麻煩。楊至成是紅四軍的干將,已經被提拔爲紅四軍副官處處長,他被安排爲隨紅四軍主力轉戰贛南理所當然。伍道清本也是湘南過來的戰士,與楊至成同屬紅四軍,按理她也應該隨四軍出擊贛南纔對。可她除了是紅四軍的戰士,還是一個懷孕五個月的、行動不便的女人。轉戰贛南,其艱苦將難以想象,遠不是一個孕婦所能承受的。這樣,她就被安排與紅五軍及其各種後方機關一起留在了井岡山。

    部隊開拔在即。楊至成和伍道清依依惜別。楊至成不停地說着安慰的話,伍道清反覆交代楊至成要學會照顧自己。他們的臉上有太多不捨可並沒有多少悲傷。不遠處,紅四軍和紅五軍的同志們相互握手告別,用嬉笑的口吻說着再見。包括楊至成和伍道清在內的整個井岡山的人們,都以爲紅四軍此行不過是一次短暫的出征,一次聲東擊西的行動。他們相信,用不了多久,那些國民黨兵就會因山高地遠糧草短缺或其他原因倉皇退去,紅四軍的將士們就會回到他們經營了一年多的井岡山,回到他們已經當做了自己家園的地方,繼續和守山的同志們一起喫紅米飯南瓜湯,並肩戰鬥於井岡山的各大哨口。而這樣的時間,也許三個月,也許五個月。到那一天,楊至成和伍道清,就又可以於夕陽西下時在樹林裏散步,依偎。如果是夏天,樹林裏四處盛開的花朵,正好可以採來作爲取悅愛人的禮物。而那一天,他們的孩子,說不定已經降生,小可愛的一笑一顰,都會醉了他們的心!

    楊至成隨軍下山。在路上,他不停地回過頭來。他看到伍道清在人羣中一隻手誇張地撐起已經笨拙的腰身,另一隻手向着楊至成的方向起勁地揮舞。那隻揮動的手,根本沒有將爲人母應該有的老成持重,而是依然充滿了少女的輕鬆和俏皮。這隻手在空中不斷地揮動,楊至成就有點走不動的意思了。他的腳步就有些亂,跟不上隊伍的整體步伐。慢慢的井岡山遠了,楊至成再也看不到伍道清的那隻揮動的手了。楊至成只看見遠山蒼茫,寂寥無言。他毅然決然地跟隨着隊伍,向贛南奔去。

    在回去的路上,伍道清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感傷。剛纔的俏皮勁兒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6

    1929年1月的贛南雨雪交加。紅四軍的戰士們的腳下泥濘不堪。風吹雨淋,可他們沒有多餘的衣衫。衣單被薄,這已經是這支隊伍自成立以來一直面臨的問題。不止寒冷,他們還飢餓。蒐集來的糧食在出發前全留給了守山的紅五軍,餘下的一點點乾糧早已喫完,而贛南人煙稀少,給養困難,他們已經很久沒喫過一頓飽飯了。3600多名紅四軍戰士,忍受着飢寒交迫的嚴峻考驗,深一腳淺一腳地邁步在贛南的路上。他們以爲,他們在這冰天雪地每邁出一步,就離井岡山的方向近了一步。他們每在贛南多呆上一天,就意味着離回井岡山的日子少了一天。早日回到他們心中的聖地井岡山,與戰友和親人們團聚,已經成爲他們又冷又餓卻依然無畏前行的信念。

    可事情並不如他們所願。紅四軍主力一離開井岡山,國民黨李文彬旅、劉士毅旅即緊追不捨。紅四軍沒有在外線把圍困井岡山的國民黨軍引開,相反還掉入了他們的包圍之中。在贛南大餘,他們被國民黨軍包抄圍困,戰鬥部署來不及安排,像樣的阻擊來不及組織,紅四軍即告潰散。四軍高級將領,獨立營營長張威、二十八團黨代表何挺穎壯烈犧牲。2月初,紅四軍又在尋烏縣圳下遭遇劉士毅兩個旅四個團的強兵襲擊,隊伍又因寡不敵衆被分割成幾塊,不得不各自突圍,士兵死傷過半,紅軍領導人毛澤東、朱德、陳毅瀕臨險境,最終僥倖轉危爲安。而朱德的妻子伍若蘭,就在這場戰鬥中被俘,槍殺後頭顱掛在了贛州的城牆上。

    得知伍若蘭英勇就義的消息,朱德淚如泉湧,仰天長嘆,悲痛至極。他關在屋裏幾天不肯出來。他覺得對不起伍若蘭,在她被捕後,未能及時去救她。可在當時的處境下,紅軍自身難保,如何能救出她?

    楊至成更是痛徹肺腑。一年前,他曾經操辦了朱德與伍若蘭的婚事。他慶幸敬愛的首長有一個知熱知冷、志同道合的妻子,革命隊伍裏多了一位女中英豪。誰知她卻過早地倒在了革命的征程中。楊至成的槍傷至今未愈,傷痛心痛,使他好久都寢室難安。同時,他對妻子的思念更加強烈了。伍道清離別時那雙揮舞在空中的俏皮的手,一直晃動在他的眼前,那是戰友告別的手勢,也是愛人早點歸來的召喚。他多想回到她的身邊,她有困難時,他可以幫襯她。餘暇時,他可以陪她在樹林裏小溪邊散步,說悄悄話。她肚子裏的孩子越來越大了吧?她拖着笨重的身子,能不能做好醫護工作,又照顧好自己和肚子裏的孩子?“大軍突敵圍,關山度若飛。今朝何處去?昨夜夢未歸。”也許只有過經歷生離死別的人,才能體味到陳毅這首詩的含義。

    思念是一種美麗的孤獨,也只有在思念的時候,孤獨才顯得特別美麗。思念也是一種幸福的憂傷,一種甜蜜的惆悵,一種溫馨的痛苦。楊至成最初以爲,紅四軍此行,不過是一次短暫的出征,用不了多久,他們很快就會回到井岡山,回到那個溫馨的家園,繼續和心愛的妻子一起喫紅米飯南瓜湯,並肩戰鬥於井岡山的各大哨口。到那一天,他和伍道清,就又可以於夕陽西下時在樹林裏散步,依偎,看那滿山的蘭花、菊花。他們的孩子,說不定已經降生,小可愛的一笑一顰,都會醉了他們的心!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圍魏救趙”的計劃被打破,井岡山是回不去了,短暫的離別成了沒有盡頭的分離。

    心愛的道清,此時此刻,你在哪裏呢?

    7

    楊至成當然不會知道,經過戰火洗禮過的伍道清,挺着大肚子的伍道清,爬過了井岡山主峯的懸崖峭壁,雖然與戰友們從井岡山突圍成功。可是,在遂川縣大汾時,伍道清沒有跟上隊伍,被打散了。

    國民黨武裝無所不在,她穿着軍裝,一旦被人發現就有被逮捕的危險。而鄉間小道,人跡罕至,正適合東躲西藏。伍道清來到了離大汾二十多裏遠的七嶺村。這是個依山傍水的小村莊,鳥雀無聲,一派平靜安詳的氣氛。又冷又餓的伍道清,以爲自己脫離了危險,可以憑一個流浪孕婦的身份,叩響任何一扇門扉,討一口喫食,然後再做其他打算。她當然不會發覺,村莊的某扇門後,有雙歹毒的眼睛盯上了她。

    一個土豪沒有子嗣,他需要有人續上香火,大腹便便又無家可歸的伍道清,正好可以滿足他的心願。在那個天高皇帝遠的小山村,她被土豪關在廢棄的石灰窯裏,一關就是四個月,直到生下一個男孩。那是楊至成與她的愛情結晶。沒有接生婆,她忍受着劇痛,忍受着血污發出的難聞氣味,咬斷了臍帶。在那個石灰窯,她呆了四個月,每天只能喫一餐飯,喝一點水,卻見不到半縷陽光。

    從此,伍道清的命運急轉直下。爲了孩子,她被逼嫁給了土豪家的長工。後來,她又生了兩個孩子。當年的紅軍女戰士,成了養家餬口的農婦。她經常與長工一起上山砍柴,再挑到鎮上去賣,換來一家大小的喫喝。

大汾圩鎮商鋪林立,趕圩的人絡繹不絕。揹着槍的國民黨地方武裝人員依然隨處可見。可沒有人會從這個一身汗臭形象邋遢窮酸的女人身上,看出當年的女紅軍的影子。沒有人會從她大聲吆喝爆出的湖南口音中,聽出除之後快的“共匪”的蛛絲馬跡。

    伍道清去池塘裏洗刷。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她看到自己的臉木訥,愁苦,並且衰老。而身上的衣服,補丁連着補丁。她看到她的體態,粗鄙不堪。她頓時一陣恍惚。昨日熟悉的槍炮聲恍如隔世。那在離她現在棲身的小村莊僅百里外的井岡山曾經的戰火和愛情,是否真的發生過?是否真有過美好的花朵,在她的頭上盛開過?她是否真的陪護過一名叫楊至成的傷兵,然後讓他成爲了她的愛人?

    楊至成與伍道清的孩子,成了土豪的掌上明珠。孩子漸漸長大了。他對她視若不見,稚嫩的臉上,露出被刻意教唆出來的冷漠。她經常看到他,卻不敢相認。他有一張酷似楊至成的臉。她常常在勞累過後,面對夕陽,癡癡地痛苦地懷念,她真正的愛人楊至成。紅軍裏的大英雄楊至成,如今是否還活在這個世上?生逢亂世,這個最容易被子彈認出的人,也許八成已不在人世了吧?

    伍道清一次次挑柴,來到大汾鎮。市場商鋪林立,人聲鼎沸,背槍的國民黨兵隨處可見。她渴望遇到紅軍隊伍,哪怕是地方赤衛隊都行。那樣,她也許能打聽出楊至成的下落。然而,即使打聽到他還活着,又能怎樣呢?她已嫁他人,不再是楊至成的人了。儘管她的心底,始終愛着的想念的,還是楊至成。

    偶爾,她也想起伍若蘭,想起段子英、伍春林、伍飛悅,想起當年從耒陽一起上井岡山的每個戰友。不曉得他們怎麼樣了?是否奪回了井岡山?若蘭她們還活着嗎?在這個閉塞的小鎮,她得不到任何有關紅軍的消息。小鎮的人們,也不會從這個一身汗臭、形象邋遢的女人身上,尋找到當年女紅軍的影子。愁苦伴隨着衰老,伍道清不再是井岡山上的一朵花。那些熱烈的戰火、血染的愛情,恍如隔世。她甚至懷疑,那些往事是否真的發生過?

    1936年,伍道清命運的箭頭再一次拐彎折向。遂川小山村的生活實在過不下去了,她帶着長工丈夫和兩個孩子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湖南耒陽。可料想不到的是,她的歸來讓她的父母感到臉面全無。她蓬頭垢面滿身補丁的不堪模樣讓父母感到惱怒。她的父親,一個在當地自恃有頭有臉的人,拒絕擔當一名目不識丁的長工的岳父,兩個髒兮兮的鄉下孩子的外公。他把伍道清的長工丈夫和鄉下孩子趕出了家門。而伍道清,選擇了留在湖南耒陽老家生活。不久,她重新與一個當地做小生意的、脾氣暴躁的黃姓男子結了婚。而她與楊至成的孩子,哪怕她多次打聽,永遠下落不明。

    1929年1月,井岡山失守了。可真正失守的何止是一座山,還有無數如伍道清一樣的普通人的命運。隨着井岡山的失守,在突圍中掉隊的伍道清的人生從此漏洞百出。出身不凡知書達禮的伍道清,井岡山英姿颯爽的女紅軍戰士伍道清,井岡山紅軍軍官、戰鬥英雄楊至成的妻子伍道清,在不堪現實的驅趕下交出了她的夢想、尊嚴、青春和愛情,徹底蛻變成了一名底層的、卑微的家庭婦女,一個在亂世中無所適從的苦命女人,一個悲劇故事的主角。

    8

    伍道清生死未卜。楊至成失魂落魄。一個月後,彭德懷率領着最後衝出來的兩百八十名紅五軍戰士與紅四軍在瑞金會合,楊志成逮誰問誰:有沒有見過他的妻子伍道清——大肚子的,紅軍醫院護士伍道清?可所有的人都搖了搖頭。

    伍道清下落不明。楊至成茶飯不思。數日後,紅五軍根據前委擴大會議安排重返井岡山,楊至成不斷地託付紅五軍的戰友,幫忙查詢伍道清的生死音訊。井岡山音訊全無。楊至成憂心忡忡。他跟着紅四軍在贛南和閩西之間兜圈子打游擊,可他的心一天也沒有離開過井岡山。井岡山告別時那隻俏皮揮動的手,無時不在摩挲着他的心,把他的心都快摩挲疼了。

    楊至成在四處尋找她多年未果後,認爲愛妻已離開了人世。1934年10月,他參加了二萬五千里長徵,來到了延安,擔任了抗日軍政大學校務部部長。1938年,楊至成因身體狀況不好,被中央派去蘇聯伏龍芝軍事學院,邊學習邊療養。當時,蘇聯正在展開衛國戰爭,楊至成一去八年,纔回到祖國。那漫長的八年裏,陪伴他的是對妻兒無盡的懷念。解放戰爭期間,他擔任了東北民主聯軍總後勤部政委。在東北佳木斯,他與護士唐慧文結了婚。

    1950年,他又投入抗美援朝的後勤保障工作中,被任命爲中南軍區後勤部部長,爲中國人民志願軍輸送後勤單位46個,五萬多人,輸送各種物質27萬多條……

    楊至成的職務一變在變。他的婚姻也多次發生變故。1934年,因爲工作繁忙個人生活需要照顧,他與一名叫彭慧媛的19歲女子結了婚。後因紅軍長征不能帶家屬,他與彭慧媛被迫一刀兩斷。在延安,他也有過一次短命的婚姻。及至1946年他擔任東北明珠聯軍總後勤部政委時,43歲的他與一名叫唐慧文的19歲女護士結了婚,從此結伴終生。

    身中多處槍傷卻大難不死的楊至成果然洪福齊天。離開了井岡山的楊至成如鵬鳥高飛雄鷹展翅。可即使身處高位,自己身邊有佳人陪伴,他依然念念不忘伍道清。從瑞金到陝北,抗戰到建國以後,他一直通過多種方式尋找伍道清。在蘇聯的八年裏,他甚至幾次通過國際郵線,寫信到湖南耒陽伍道清的老家,打聽伍道清的消息。在他的心裏,伍道清不僅是他的愛人,也是在井岡山時期把他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救命恩人,同時也可能是他們共同的孩子的母親。

    可是,要在這一直動盪不安的中國尋找一個叫伍道清的人,這對楊至成來說,是比大海撈針還難的事。楊至成可以管理好一支龐大軍隊十分艱鉅的後勤保障工作,楊至成可以無中生有,可沒有伍道清的任何線索,楊至成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做到按圖索驥順藤摸瓜。幾十年過去了,他費盡心機的尋找最終結果是,他沒有找到伍道清的蛛絲馬跡。楊至成想,他這輩子,可能也遇不上伍道清了。也許她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然而又有了意外。

    1954年6月,原井岡山紅軍女戰士伍道清,湖南耒陽街頭的普通民婦伍道清,遇見了回鄉探親的一起參加湘南暴動的井岡山老戰友伍雲甫。老友相見分外高興,兩個亂世倖存者的別後人生一言難盡,但他們都爲自己的活着而感到慶幸。伍雲甫同時給伍道清帶來了一個天大的消息:她井岡山時候的丈夫,她下落不明的孩子的父親,那個叫楊至成的人,不僅同樣歷經劫數大難不死,並且成了全軍身份顯赫的人物,擔任了中南軍區副參謀長和後勤部長的大英雄,新中國戰功顯赫的大功臣!

    伍道清悲喜交加。伍道清坐立不安。伍道清立即寫信與中南軍區聯繫。當她從中南軍區的回信中得知他們的楊副參謀長兼後勤部長已因病去了杭州療養,立即打理行裝,從耒陽坐車撲向了杭州。在杭州她得知楊至成已於幾天前轉往山東青島療養院,又仄身撲向車站搭上了去青島的車。

    輾轉幾個省的旅途無比艱辛。可伍道清一點不覺得苦。她一反多年來在尷尬現實面前的忍辱負重,逆來順受,變得亢奮,執着,不顧一切。她似乎迅速地回到了少女的時候,敢愛敢恨,遵從自己心中的命令。她要立即見到楊至成,看看他這些年成了什麼樣子。她想和他說說早年耒陽縣城用來寫標語的梯子,井岡山的野花,還有這些年她心中的苦。她相信這二十多年來自己所受的滔天大苦,只有他一個人能夠懂得。她相信他同樣像她一樣想見到她,心裏肯定也裝了一肚子的話要對她說。是呀,他們曾經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一牀被子下的夫妻,一條戰壕裏的戰友。他們有太多共同的經歷共同的記憶。她相信他們之間即使一句話不說,分別26年後的一個眼神,也會勝過千言萬語。

    她終於在青島見到了楊至成。可那是怎樣的相見呀——

    是在一間病房裏。她心中的大英雄,躺在一張病牀上。他的身軀,埋在一牀白色的被子下面,看不清胖瘦。他的臉,被鎖在氧氣罩裏。氧氣罩表面玻璃的反光,讓他的臉有一些失真,看不到表情。從他的臉看,二十多年沒見,他變胖了,也老了。對這樣的一張臉,她感到陌生。雖然,他的五官的輪廓,還依稀可見過去的樣子。

    他閉着眼睛,對她的到來,既不表示歡迎,也沒有拒絕。他的嘴,有些發黑,可一動不動,就像是石頭刻上去的,不說一句話。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25年前與他生死與共的愛人?他花了25年尋找的自己曾經的女人千里迢迢來投奔他,他怎麼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牀上,對她視若不見?

    可一切都不是他的錯。他病了,是嚴重的心臟病。多年的軍隊後勤保障工作,已經讓他操碎了心。上世紀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初期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軍隊,肩負着創建中央蘇區,長征,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等等一系列艱苦卓絕的使命,絕對稱得上是世界軍事史上最辛苦的軍隊之一,而他這個軍隊後勤的大管家,自然也可以稱作世界軍事史上最忙碌最辛苦的後勤部長。他太累了,到1954年,他再也撐不住了,昏迷在青島的療養院裏。

    伍道清想不到是這樣的結果。伍道清想到26年前,在井岡山,她與他的相見,也和這次有幾分相似。那時他腹部和腿部中彈,昏迷不醒,是醫生的救治和她的精心護理,把他從死神旁邊喚回。這奇特的緣分,讓他成爲了她的愛人。而現在,他又在昏迷之中,他與她,卻如有千里之遙。

    伍道清想要和楊至成說說話的盤算落空了。伍道清忍不住開始哭。她哭老天爺對她不厚,千里迢迢來見自己二十多年前的愛人,他竟然是在昏迷之中。她哭自己的命苦,25年前一次似乎簡單的分兵,一次看似偶然的失散,她與她的曾經以爲可以天長地久的愛人,變成了相隔天涯二十多年生死兩茫茫的兩個人,她成了被凌辱被損害的底層婦女,被命運這個瘋子肆意戲耍的對象,而他爲國家立了大功,也受了大苦遭了大罪,成了眼前陷入昏迷的病人。他們都有了新的生活。他們都不在過去的軌道上。他們已經離當初的恩愛越來越遠。世事如此難料,一切都覆水難收!

    伍道清多麼想等到楊至成從昏迷中醒來。她有太多的話還沒有述說!伍道清想讓楊至成能看看她,看看沒有他的呵護,這些年她成了什麼樣子。可是沒有等到楊至成的醒來,伍道清就決定離開。現在,她依然是個護士,他依然是一個病人。她依然懷有對他的護理的責任。她知道一個心臟病患者情緒不能過於激動,如果他醒來後看到了她,肯定會加重他的心臟負擔。那麼她的離開,就是對他的健康最有效的護理。她經過了這麼遠的旅途的顛簸,經過26年的歹命煎熬,可到了現在,她考慮的依然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健康!

    伍道清已經看過楊至成了,她慶幸他的活着。她爲他的功勳高興。她的心願已經了了,雖然沒有和他說上話讓他看她一眼有些遺憾。可她可以把心放下了。  

    這一天,是1954年8月4日。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這對在井岡山艱苦時期生活了一百多天的患難夫妻,經歷了生離死別,如今變成陌路之人,只有相視無言,失聲痛哭,淚如泉湧。此情此景,誰看了都感到傷心,趕到命運如此作弄人!

    伍道清走後,楊至成坐在病牀上,眼睛望着窗外。他似乎看到了遠方的那一座叫井岡山的山,25年前那一隻誇張地揮動的俏皮的手。他知道,那隻手在他的夢裏揮動了二十多年,以後還將繼續揮動下去。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