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先生行醫經歷

        轉型職業革命家之前,青年孫逸仙先海外啓蒙,再潛心習醫,復懸壺澳門。每逢重大紀念日,後人隆重緬懷孫先生的民主革命先驅事蹟,卻往往忽視了他作爲中國現代醫學的先驅貢獻,以致某些史學信息一錯再錯,硬傷姑且算在科學史頭上吧。

比如,史稱1887-1892年間,孫逸仙就讀香港西醫書院,這所香港最早的醫科學校,就是如今香港大學醫學院前身。其實,學風嚴謹的讀書人,只需稍稍整理英文版的校史資料、當年報刊和時人筆記,就不難確定學校註冊用名乃“HongkongCollegeofMedicineforChinese”,校徽上銘刻的西醫神徽、英文和中文學名清晰,應稱“西醫大學堂”。

今年恰逢孫中山先生150週年冥誕,籌備和紀念推翻帝制、建立共和的孫氏偉績時,需區分和正視“書院”與“大學堂”的學術差異和時代涵義,後者少了傳統書院的迂腐酸餿,注重培育現代科學的獨立思考能力。越來越多的史料證實,從晚清洋務運動期間萌生新學,到最後十年創辦各類大學堂,教育改良助長了一代精英,構成千年帝制最終崩潰的要素之一。

1887年10月1日,假座位於維多利亞灣的香港大會堂,“西醫大學堂”在署理港督凱邁倫 (WilliamGordonCameron) 等官方和民間來賓的見證下,正式揭幕。時任教務長的孟生醫生(PatrickManson,MD.) 致長篇賀詞,專門提及當前中國的醫學和科學困境,正如大學堂英文名字,強調辦學目標是針對中國 (forChinese) 現況,立足香港培養本土西醫人才。

香港“西醫大學堂”籌備期間,由八位醫學、法律和宗教界人士組成的原始股東會,考察香港醫療優劣實情,學堂定位於將“西方的醫療科學傳遍全中國,以便減少人民的痛苦,延長其壽命,以及提高其衛生條件來增加其生活上的舒適”。而依附華人大律師兼醫生何啓爲亡妻新辦的“愛麗絲紀念醫院(AliceMemorialHospital)”,是大學堂的重要組成構件。

孟生知道,中國內地已有許多牧師醫生,他們一邊行醫傳教,一邊培養醫學人才。比如廣州的合信牧師醫生 (Rev.Dr.B.Hobson) 和嘉約翰牧師醫生 (Rev.Dr.JohnKerr),天津的馬根基牧師醫生(Rev.Dr.J.K.MacKenzie),臺灣的摩爾斯牧師醫生 (Rev.Dr.Morse) 等。但他們面臨的困難,是優秀醫生不足,“一位、二位、頂多三位,在醫師人數少的這麼可憐的情況下,儘管他們有天大的魄力與良好的健康,也舉步維艱”。小型教學機構隨時可能倒閉,盡棄前功。

儘管孟生擔任教務長不足兩年,但他在華期間科研、臨牀和教學均有建樹,有別於職業牧師醫生。絕大部分並非科班醫學院出身的傳教士,憑藉上帝的召喚和憐憫的人性,確實也在缺醫少藥的地區,以健康拯救者面貌深入民間,盡其所能挽救了不少生靈。

1844年出生在蘇格蘭的孟生,不愧是阿伯丁大學外科學碩士、內科學博士。他一生從事熱帶病研究,成爲國際熱帶病學會的奠基人和皇家熱帶病學會主席,創建著名的倫敦熱帶病與衛生學院。

孟生的重要發現之一,是揭示了蚊子作爲宿主,攜帶寄生蟲,傳染瘧疾等疾病的病因理論。一百多年後,在孟生先後引導的中國現代醫學和熱帶病學科裏,屠呦呦教授成爲首位分享諾貝爾獎的中國科學家,她一生奉獻青蒿素防治瘧疾,每年挽救數百萬高危易感病患。

1880年代開始,香港初設執業醫生許可證制度,依法規範醫學從業人員的技術水準。不幸的是,1892年首屆畢業生邁出校門之際,香港西醫大學堂尚未獲得主管部門認定,無權授予畢業生醫學全科學士學位,不能直接在港申請執業許可。

所以,即使作爲港島醫學專門學校最早培育的優等畢業生,孫逸仙和江華英二位同學,暫時處於“考準權宜行醫”的待考階段。其餘沒有達到西醫大學堂畢業標準的肄業生,當然就更沒有機會,在香港合法開設西醫診所了。

於是,26歲的孫逸仙決定去家鄉附近的澳門,試試在葡萄牙人租借的地盤,中國人掛牌西醫診所的運氣。應該說,在開風氣之先的澳門,民衆對西醫治療的接受認可度較高。孫大夫選擇迷信中醫風氣較弱的澳門,眼光獨特,這裏確是現代醫學挺進中國內陸的通道之一。

假如學者埋頭1892-1894的史料,新人孫逸仙在此期間全心全意出任西醫職業,這樣的邏輯推論不難獲得。葡萄牙文的報紙上,可以找到當年以同鄉們的名義,爲孫大夫所做的行醫廣告,科目內容翔實,病家覆蓋華夷。

大國手孫逸仙先生,我華人而業西醫者也。性情和厚,學識精明。向從英美名師遊,洞窺奧祕。現在鏡湖醫院贈醫數月,甚著功效。但每日除贈醫外,尚有診症餘閒在。

先生原不欲酌定醫金,過爲計較。然而稱情致送,義所應然。今我同人,爲之釐訂規條,著明刻候,每日由十點鐘起至十二點鐘止,在鏡湖醫院贈醫,不受分文,以惠貧之。復由一點鐘起至三點鐘止,在寫字樓候診。三點鐘以後,出門就診。其所訂醫金,俱系減贈。他如未訂各款,要必審候其人其症,不事奢求,務祈相與有成,俾盡利物濟人之初志而已。下列條目於左:

一、凡到草堆街中西藥局診症者,無論男女,送醫金貳毫,晨早七點鐘起至九點鐘止。

二、凡親自到仁慈堂右鄰寫字樓診症者,送醫金壹圓。

三、凡延往外診者,本澳街道送醫金貳圓。各鄉市遠近隨酌。

四、凡難產及吞服毒藥,延往救治者,按人之貧富酌議。

五、凡成年包訂,每人歲送醫金伍拾圓。全家眷口不逾五人者,歲送醫金百圓。

六、凡遇禮拜日,十點鐘至十二點鐘,在寫字樓種牛痘,每人收銀壹圓。上門種者每人收銀叄圓。

七、凡補崩口、崩耳、割眼膜、爛瘡、瀝瘤、淋結等症,屆時酌議。

八、凡奇難怪症,延請包醫者,見症再酌。

九、凡外間延請,報明急症,隨時速往,決無遷延。

十、凡延往別處診症,每日送醫金叄拾圓,從動身之日起計。

鄉愚弟 盧焯之、陳席儒、吳節薇、宋子衡、何穗田、曹子基同啓。

孫逸仙熟知現代文明工具,有助加強信息傳播能量。商業廣告的同時,他也嵌入自己在鏡湖醫院免費贈醫的消息,注重建立樂善好施的親民形象。作爲剛出道的年輕大夫,利用報紙直接宣傳自己的成功醫案,更是樹立醫術口碑,爲事業成功鋪墊。

陳宇,香山人,六十一歲,患沙麻八年矣,辛楚殊常,頃在醫院爲孫醫生割治,旬日便痊,精健倍昔。

昔又西洋婦某,胎產不下,延孫治之,母子皆全。

又賣麪人某,腎囊大如鬥,孫醫用針刺去其水,行走如常。

又大隆紙店兩伴,誤爲毒藥水焚炙心胸頭面,勢甚危殆,孫醫生用藥敷之,旬時就愈。

又某客棧之伴,與妻口角,妻於半夜吞洋菸求死。次晨八點鐘始有人擡到孫館,如法救之,亦慶更生。

又港之安撫署書寫人尤其棟,患吐血癥多年不瘳,華醫束手,親造孫醫求治,一月奏效。

孫逸仙大手筆投資,不惜向鏡湖醫院借貸五千元鉅款,籌建中西藥局,開業行醫。如今遊客來到澳門,彈丸之地繞不過歷經百年的議事廳,廣場前人來人往的便民大藥房,便是當年孫醫館。但關注一代西醫先驅職業生涯與中國體制歷史劇變的後生,越來越少了。

正當孫逸仙雄心勃勃,以華人西醫先行者姿態,探索治病救人商業途徑時,當地葡籍醫生卻深感新人引發同行競爭壓力。原本不如香港嚴格的澳門醫生管理當局,迅速實施規範醫療市場和維護病家權益的正確政治,直接挑戰孫大夫,要求其出示歐洲醫學院學位證書。

至此,哪怕醫術再高明,病家再歡迎,受人敬重的白衣天使,被冠冕堂皇地指責非法行醫後,聲譽最終毀於一旦。孫逸仙投身醫學的半生努力戛然中止,他索性華麗轉身,從事救國重於救人的革命事業去也。

歷史像只詭異的蝴蝶,翅膀顫抖竟然觸動時局變遷。某種程度上,正是一項不起眼的醫療制度,影響了千年故國的體制更新。對後人而言,歷史的教訓不得不正視:確實是因爲遭遇社會不公,逐步將孫逸仙推向革命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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