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碑(四)

打架時痛快,打架的後遺症有時候卻久治不愈,尤其是心病。

打架的第二天,李根兒照常到工地,但是二十人就來了仨。

“柱子,你趕緊到鎮子,讓大夫來一趟,給那些打架的功臣檢查檢查。”李根兒讓大家今天歇工,坐等醫生過來。不檢查一下,他心裏沒底,畢竟農村漢子打架有重沒輕的。

“大夫說咱村翻山架樑的,不想來。他說打個架沒甚麼,拿點藥回去就成,要是疼得不行就到鎮裏來。”等到日頭上了對面山疙瘩,纔等到柱子回來。但等來的就是這句有點傷人心的話語。

“村子條件差得連大夫都不想來。”李根兒拉過炕上的一個長方形盒子。盒子兩巴掌長,一巴掌寬,中間一個隔板把盒子一分爲二。大一點的裝旱菸,小點的裝裁好的長方形紙片。紙片上的筆跡分兩層,下層是淡灰色的鉛筆筆跡,上層是純藍墨水鋼筆的傑作。如今,這些寫過兩次的小學生練習本紙再次被利用,成了李根兒的捲菸紙。

拿出一張紙,鋪平。兩個指頭捏一撮旱菸,放在紙上,斜斜捲起,然後伸出舌尖在紙上熟練地一舔。這樣,唾沫就履行了膠水的功能。菸捲好後,掐掉煙棒一頭沒捲進菸葉的一小截空紙筒,點燃,猛吸一口,向空中吐兩個菸圈,再吸一口,讓煙從鼻孔裏噴出來。伴隨朦朦朧朧的煙霧,李根兒長長出了一口氣。

此時,山疙瘩上的金色陽光像面鏡子,把李根兒紅潤的國字臉映照得金輝一片。他側着臉,抽着煙,望着崖壁出神。他有個習慣,思考的時候,勞累的時候,喜歡抽菸。

人是有靈魂的,一旦魂不守舍人就會不舒服。山村沒電的夜晚最接近自然,也最漫長。李根兒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着,他發現自己人回來了,魂兒卻丟在工地上。

第二天天不亮,李根兒就起牀,挑滿水缸,早早喫飯。飯碗一撂就急急忙忙挨個到打架的山漢們家裏串門。他得看看傷情,然後再給他們上點藥。作爲村長,村民就像他的孩子,既覺得他們老是長不大,又擔心他們長大出亂子。這不,亂子還是除了。哎,這些人,急得人腦瓜殼疼。

再看工地上的情景,就像秋後的茄子,蔫兒不拉幾的,每天只能來三五個人。這一場架打的:有人裝病,有人磨洋工,也有的請長假,種種藉口都有,甚至還有的說是要養好傷,攢足力量,先把造人這件大事辦了才能放放心心到工地上來。

對這些,李根兒一點辦法都沒有,要是平時還能喝罵幾句,然後半開玩笑地催催他們,可是一打架他也不敢太逼急了,萬一再打起來那可就不好辦了。

農村人會耍點小聰明,但淳樸這種性格卻是在厚實的黃土高原上風吹日曬形成的,就像石頭裏的美玉,一旦打開石頭就會光彩奪目。儘管打架了,但人們都明事理,所以上工的人今天多一個,明天加兩人。一個禮拜後,人數就湊滿了兩把手。看見人一天比一天多,李根兒的臉上有了點笑影影兒。他相信,只要真心爲村裏好,大家會理解的。

白天的心情往往會影響到夜晚,尤其是對睡眠有着決定性的影響。熬煎得好幾天沒睡好,這天晚上,李根兒終於香香地打起了輕微的鼾聲。看着李根兒那個憨樣,婆姨心疼地給他捻捻登開的被子,再看另一邊,兒子的被子也登開了,她一摸,兒子的腿晾得冰涼,她連忙給兒子蓋好。心想:真是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啊,讓人的心都能操磨碎了。想畢,也捻捻自己個兒的被子苦笑:你倆甚時候也能給我捻捻被兒。

“哐啷,哐啷。”李根兒婆姨做了個夢,夢見有人把大門拍得只響。該不會是來賊了吧?她一下子給嚇醒了。

“哐當,哐當。”真有人打門,原來不是夢。她使勁兒戳戳李根兒。她可不敢深更半夜給人開門。

“李根兒,我,我爸,病了。”平時最會說笑的月生臉色煞白,眉頭子挽起一個疙瘩,像個打不開的死繩結。

李根兒三兩下穿上衣服,大聲喊叫月生卸塊門板,叫幾個人,把他爸平擡過來。說完他衝向牲口棚,今天又得棗紅馬跑一趟了。

十來分鐘,村裏十來個小夥子擡着月生他爸上了馬車。也怪,前幾天還打架,一聽說月生他爸病了,呼啦啦來了一大羣人。大嘴婆姨——這個村裏最摳門的女人,曾爲了一顆下到鄰家雞窩裏的雞蛋大罵三天——拿來家裏正蓋得熱乎的被子,鋪在架子車上。大家一看:多虧了大嘴婆姨,要不然車板又冷又硌,好人都會弄出病來,何況一個危重病人呢?

馬車啓動了,大家都想去,月生連忙拒絕。李根兒說就他和月生去,人少馬跑得快,救人要緊。大家一聽在理,就把他們送到村口。看着馬車上的馬燈漸行漸遠,就像一顆無助的孤星,大家暗暗祈禱:祖師爺爺顯顯靈,保佑老漢兒好好的。也有人心裏期盼棗紅馬爭口氣,回來給它喫兩升料補補。

從崖窯村到鎮上有兩條路,一條山路,一條川道。山路險得山羊都站不住,送病人顯然不行。川道僅兩米寬,雖然平緩,但要爬坡過坎,蹚河過水。四十里的路他們緊趕慢趕,整整走了兩個半小時。次日凌晨兩點多,他們終於到達了鎮醫院。

醫院僅有的一名醫生看了看病人,號了號脈,然後說“你們有個心裏準備,病人送來稍微有點遲。”

聽了醫生的話,月生大腦就像一個明晃晃的房子瞬間短路一樣,一片漆黑。這種黑,他長了二十八年來從來沒遇到過,就像到了閻王爺的地界,天地一下子混沌了起來。

“醒醒醒醒。”李根兒狠狠掐着月生的人中。大概一分鐘,月生哏兒一聲緩過氣來。他剛想哭兩聲,被李根兒狠狠瞪了一眼:

“憋回去!你大現在就一口氣了,要是一聽哭聲,還真以爲自己走在陰間呢。他一放鬆,不是徹底沒救了?”

月生狠勁眨巴眨巴眼,把牙齒咬得咯噔噔響,才把到眼角的淚滴趕回“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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