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碑(六)

李根儿本来是劝说月生的,没想到反被月生的话给震到了。他心里暗暗高兴:这顿酒,喝得值。

人一旦高兴得过头了就会忘乎所以。李根儿越想越高兴,越高兴酒从喉咙里下得就越快。眼看两人喝了二斤了,月生婆姨劝他们少喝点。他们异口同声说“没事”,李根儿打了个嗝大声说“我们兄弟俩,今儿高兴。”看他们那样,月生婆姨欲言又止。

第二天,李根儿破天荒第一次没有出现在工地上。大家像没有蜂王的一群蜜蜂,都在哪里乱嗡嗡:带头人都不来,活还怎么干呢。有人拿铁杴撒气地砍着地上的石头埋怨:要干也寻不着头绪啊。

“李根儿一天累死累活的,就不能让他休息一天?难道路修通了就他一家走,我们还转远路,或者翻这座连羊都愁的山?他还不是为了咱庄户人家有个好光景,还不是为了咱娃娃孙子不受罪。”月生对那些懒汉二流子说。

不应该啊。月生谁不知道,懒得掉渣渣,话多理由长,干一会活要跑三趟厕所……要是这话从三娃口里说出来,大家还信,月生吗?哼哼,大概又想说什么笑话逗大家一乐呢。月生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口才好。有时候,他故意卖关子,把包袱留在最后边一抖,笑得大家肚子疼,可他还在那里装正经。

“就按照昨儿个的分组干,李根儿来了建议头天收工时开个工会,把第二天安排一下,免得乱拔毛儿。”月生看着大伙,分配了一下任务,率先拿起八磅锤。大伙叹口气:今天等不来月生的笑话了。

“今儿该我拿锤,你扶钢钎了。”柱子抓住锤子的枣木柄不放,想把锤子抢过来,月生不给。于是工地上出现稀罕的一幕:两人你争我夺,抢着干重活。

柱子劲儿没有月生大,长得也矮半截,再加上结巴,口头上更不是月生的对手,最后只能说“明天我拿锤哦?!”

“扶好!”月生话音未落“咣当”一锤就下来了。

“好大的力道,”柱子扶钎的手差点给震开。

看着他俩开干,早想动手的三娃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搓手,举起八磅锤。真正的道理只有被人捅破窗户纸,才有力量。出现这一幕,村民,包括李根儿大概都想不到。就因为月生的几句话,大家暗暗把劲拧到了一起,对李根儿也似乎多了几分理解。

头儿不在,大家却照旧干活,而且比头儿在的时候干得还起劲儿,这在村里多少年来都是头一遭。

“什么味,这么臭。”第二天清晨,起来吃早饭的毛蛋儿大声嚷嚷。

“你大昨天喝醉了!”李根儿婆姨示意他别说话,“好不容易能睡个懒觉。”毛蛋儿撅噘嘴,哦了一声,轻手轻脚带上门向村小学奔去。

村小学只一孔窑洞,一二三年级都在一起。低年级在前,高年级靠后。一年级上课的时候,二三年级做作业。起初,其他年级上课的时候孩子们大受影响。有些孩子手在练习本上写字,耳朵却听着老师上课。听课是好事,可听别人的课就不对了,尤其是在这样的复式班里。

老师真是火眼金睛,看见学生走神,嘴里继续“春天到了,种子发芽,果树开花……”。谁也不会留意到:她走到这名出神的学生跟前,伸出沾满粉笔末的手指,蜻蜓点水似的指指作业本。这孩子一个激灵,连忙把心收回来,放到正在写的作业上。

每一种本事都是千百次练习的结果。孩子们在复式班里上课,久而久之却歪打正着:练就了那些独立班学生没有的超强注意力,不管其他两个年级上课的声音有多大,孩子们都充耳不闻,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作业,学自己的习。这种注意力,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让这些农村孩子多了一份天然的优势——哪怕在大马路上读书,他们都不会受丝毫影响。

小学老师就地取材,由村里的翠花担当。高中毕业,教了几年,学生在镇上统考是最好名次都考过第二名,村民见了她不再“翠花,翠花”地叫,而是在“翠花”后面加了俩字——老师。

中午放学了,毛蛋儿和同学们打打闹闹,一路跑回家。

“我大呢?”毛蛋见李根儿不在窑里,大声问。

“到工地了。”他妈一边回答一边把饭端上来。“又是玉米团子,红薯南瓜稀饭。”尽管毛蛋儿不挑食,但并不代表他不喜欢好吃的啊。有次,翠花老师问他的理想是什么,他脱口而出“天天吃面”,逗得连低年级的同学都笑了。

毛蛋儿想吃白米白面,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梦想,而是全村人的梦想。村里地倒不少,但是山地多,地里打多少粮食老天说了算。风调雨顺的时候,能多收个三五斗。但天有不测风云,不是春旱就是秋涝,尽管春种一粒粟,也不会出现“秋收万颗子”的丰收景象,能吃饱就不错了。

不过一到外面,毛蛋儿就觉得:村子里有山有水,简直就是天堂。村里多山,这些山各式各样,有的像《西游记》里的唐僧师徒,有的像条大乌龟……村里有水,水从高处流下,形成大大小小几十个天然飞瀑。夏天,毛蛋儿从几米高的石头上一个猛子扎到瀑布下面的深潭里,美气得和吃了蜜差不多。

村子里一步一景,充满一种原汁原味的自然美。这种原始的美并没有给村里带来什么好处,在外人看来这里又穷又僻。甚至让村里的光棍成群,至今都有十来个大龄青年没有婆姨,他们自己倒不怎么忧愁,却愁坏了他们的父母。

村里就没有女娃子?当然有,配这些后生绰绰有余。可哪一家女娃愿意守在着穷山村里。于是村里的女子争着嫁到山外,山外的女子却没几个愿意到这里来。即使一不小心嫁过来,那还不得哭上一半个月?

“这个村子,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好不容易爬到山上,搭眼一望,山那边还是山。刚来的时候,我看见山就想哭。”李根儿的婆姨就是山外平原地带来的。尽管她已经融入了这个村子,但山里的条件还是让他如鲠在喉。他总是担心——毛蛋儿大了打光棍可怎么办啊?这个担心就像堵在心口的一块石头,一想到心里就没个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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