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落青杏

胎儿已经有六个月了。玲子躺在硬邦邦的诊室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仪器屏幕上那团流动的黑白色影像。她还没办法想象自己的子宫里有一个鲜活的生长着的生命,不久后就会伸展出短胖的手脚,在她面前胡乱抓挠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医生语气平淡地对她说:“胎儿发育良好,没有异常。还是平常注意饮食和适量运动。预产期之前不要有大的情绪波动。”或许是对于她这种情况医生早已司空见惯了的缘故,玲子并没有被问起过多的隐私问题,这让她多少感到了一些松弛。

她把目光从小屏幕上转移到白花花的天花板上,紧紧盯着上头一块似乎风干了许久的黄色药渍。

这时候一个中年女人走进诊室里面来,一对描得尾尖锋利的眉毛,踩着细高跟咔哒咔哒地走到玲子床边,带来一阵有劣质香水味儿的风。“他们明天就过来商量结婚的事儿。”女人歪着头对玲子说。玲子不说话。“反正彩礼是绝对不能少给的,这家死人家!”女人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玲子的眼神空洞洞的,盯着那个地方久了,药渍好似也在流动一样不停地变换着形状。

回到病房,女人出去给她打水,玲子吃了几口白粥就躺下了。她望着窗外,那棵杏子树正结出青涩的小杏子,一颗颗嫩绿色的藏在郁郁葱葱的枝叶中间,羞涩又充满好奇地试探着这个新鲜的世界。

两个穿着宽大校服的高中模样的女生走到树跟前,嘻嘻哈哈地绕着树来回转着,仰着脑壳儿寻着她们最中意的杏子。纤细的手一伸,脚尖一踮,就摘下一颗。“呸!”两个女孩都被酸出了眼泪花儿,连连吐掉,互相嬉笑埋怨着不该吃,又慢慢走远了。

玲子望着她们的背影出神。

“玲子......”门口有人唤她。她转过头来,看见穿着宽大校服的阿苏。她挤出一个没有力气的微笑,示意让她进来。

“你感觉怎么样......”阿苏好像不敢把目光放在玲子隆起的肚子上,觉得有点别扭和古怪,于是赶紧从书包掏出一沓卷子放在她枕头边上,“那个,高三作业多,今天又有这么多卷子要写......不过老师说你还是以身体为主,等你......之后再好好补课......”玲子还是笑笑。

阿苏和她之间好像有什么无形的手在把她俩的距离扯远。尽管阿苏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努力显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去讲学校里的足球赛,小卖部的泡面,隔壁班的八卦,但是玲子知道自己再也没法儿像从前那样和阿苏一起头碰头地私语窃笑了。

她再也不关心这些了。

阿苏走后,女人提着暖瓶走进来。“粥就吃了这么两口?”她乜斜了一眼床头的铝制保温饭盒,然后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吸溜到自己嘴里,“不难吃啊,还温乎着呢,快把它吃完,吃那么少孩子能好吗!”说着,端起饭盒,又舀了满满一大勺怼到玲子嘴边。

没有咸淡的黏黏糊糊的白色让她心烦,她扭过头去表示抗拒。“咋了?心情不好啊?我看阿苏刚才来了,是不是看着人家好好地上学你也想回去上课了?早知道今天当初干嘛和那死人家的儿子乱来呢,啥也不懂,怀孕了也不知道!都快要生了才知道!打都没法打!就冲这个,彩礼钱绝对不能少给咱家......”女人喋喋不休地倒着埋怨,勺子在饭盒里泄愤一般搅来搅去,发出难听的刮划声。

玲子紧抿着嘴唇,她真想把那盒粥都扣在她妈的脸上。她闭上眼睛,乞求自己能像死了一样睡过去。

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她似乎听见周遭有许多尖利刺耳的吵嚷声,她迷迷糊糊地去看,只看到许多扭曲变形的黑色影子,互相撕扯,纠缠,吞噬。那些尖叫扭打在一起的黑影逐渐成了一大团流动着的黑白影像,又逐渐变成一个胎儿的样子,伸出短胖的手,要爬过来掐住她的脖子。

她一身冷汗地清醒过来,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儿,混合着劣质香水和酒精棉的味道。她一阵难以抑制的恶心涌上喉咙,俯下身去大声干呕着,地上有摔碎了的花瓶。阳光在花瓶的玻璃碎片上像是炫耀着某种诱人的锋利。

“刚才你公婆和你妈妈打起来了,为了彩礼钱。”一个小护士走过来悄声对玲子说,“吵得整个楼层都听见了,好多人出来看热闹。现在被叫到保卫科去了。”

玲子没看她,还是定定地看着那一堆碎玻璃。

“不过你妈妈一口咬定要40万,确实有点......”“你男朋友好像没来啊,听说是他们汽车厂那边有工作要加班什么的。原来你们差5岁呐,我还以为你们都是高中生年轻不懂事......不过他也算有情有义的,还决定要娶你。你不知道我们妇产科这边见过多少跟你一样的女孩,最后还不是被抛弃了......自己带个孩子,不知道遭多少罪......”

他没来。玲子只听到这一句。她觉得心里面忽然就没了声响了。

护士给她换好了药也出去了,说不定也去看热闹了。

玲子着了迷一样看着地上闪闪发亮的碎玻璃,那里面好像有彩虹,流光溢彩,七色斑斓,多么美好的光景。她慢慢地折下腰去捡起一片,对准了自己苍白的手腕。

窗外的青杏子落了。

【注:首发于公众号 梅子月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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