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慧敏生在城裏長在城裏，是地地道道的城裏姑娘，雖不是富家公主，但好歹父親是國有企業的廠長，母親是市醫院的婦產科主任。二十年前這樣的家庭在當地應該是不錯的了，這個家庭的孩子應該是有優越感的。但不知道爲什麼，二十歲的慧敏遇到農村來的旺林卻沒有絲毫的優越感，站在高高的旺林身邊，慧敏總是仰視着他。
認識一年後，儘管父母極力反對，但深陷愛情的慧敏不管不顧地嫁給了無房無車無錢，有爹有媽有債的旺林。結婚那天，慧敏的爸爸媽媽因爲傷心氣憤並沒有到場，其實因爲旺林沒錢也沒有辦什麼婚禮，僅僅是在旺林單位的單身宿舍裏，旺林的父母跟他們一起吃了一餐飯而已。
沒有婚紗，沒有祝福，慧敏就這樣把自己嫁了過來，她以爲憑着自己的善解人意，一定會得到婆婆家的善待。所以那天晚上的飯是慧敏親自動手燒的，喫完後的碗筷也是慧敏自己洗的。送公公婆婆到賓館住下後，新婚的小兩口回到宿舍，慧敏羞澀地坐在牀邊，忐忑地等待着幸福的時刻到來。
旺林坐在剛剛喫飯的椅子上，靜靜地過了十分鐘左右，他對慧敏說：“你去燒點水呀，傻坐着幹什麼，我還沒洗呢！”
沉浸在幸福中的慧敏沒有反應過來，疑惑地望着旺林。旺林黑着臉說：“我讓你燒水去，我要洗腳，這麼簡單的家務事都不會做，以後還指望我服侍你啊？”
那一刻，慧敏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但看着旺林黑着的臉，還是不由自主地走過去燒水了。
慧敏第一次有離婚的念頭是在結婚的第三天。這一天一大早送走了公公婆婆後，慧敏跟旺林商量，是不是回她爸爸媽媽家一趟。旺林沒好氣地說：“要回你自己回，我是不會去的。”
慧敏低聲下氣地說：“畢竟是我父母，我結婚了回去看看他們也應該的呀，也許我們一起回去，說點好聽的，他們就接納你了呢！”
“你父母就是勢利眼，看不起我們鄉下人，我這輩子都不會去求他們的，你也別指望我會去你們家。”旺林冷冷地說。
“話怎麼能這麼說呢，我父母也是希望我能過上好日子，能幸福，如果我們在一起真的幸福了快樂了，他們一定會接納我們的。”
“別囉嗦了，我不會去的，要回你一個人回，我不攔着。”說着旺林摔門而去。
這一刻，慧敏有一種衝動，心裏默默唸着：離婚吧！但最終沒有說出口。畢竟結婚才三天，她想以後通過慢慢磨合，也許旺林會解開心結的。
2.
那一天，最終是慧敏一個人回母親家的。十月的天氣特別舒適，從旺林的宿舍也是他們的小家到慧敏母親家，騎車需要半小時。慧敏沒有騎車，她慢慢步行過去，她想早點見到父母，卻又害怕見到父母，她不知道父母見到她是什麼態度，也不知道自己見到父母會不會哭。一路上慧敏彷彿害怕踩到了髒東西一樣，低着頭慢慢踱着步，一步一塊方磚，認真仔細又小心地走着，偶爾被一陣風吹落的梧桐葉子砸中，不痛卻能讓慧敏從失神中驚醒。路上橫七豎八地躺着很多的落葉，枯黃，殘缺，毫無生氣，任由行人踐踏，發出“嚓嚓”的慘叫聲。
到了母親家門口，慧敏已經想好了臺詞劇本，她理了理認真盤起的一絲不亂的頭髮，牽了牽三天前剛買的新衣服，長舒一口氣，推開母親家的院門。父親正在院子裏擺弄着他的月季花，母親在旁邊的廚房裏忙碌着，看到慧敏進來，短暫的愣神後，不約而同地說：“來了啊，怎麼不騎車呢？”
慧敏微笑着說：“旺林送我來的，他單位有事急着回去了。”接着趕緊岔開話題說：“媽，今天燒什麼菜呀，我來學學。”
慧敏想好的臺詞，擔心的問題全部都沒有出現。父母親一個字也沒問，一家人就像慧敏沒出嫁時一樣自然地相處着。慧敏跟母親在廚房忙碌，父親在院子裏擺弄着他那些心愛的花花草草。大家一起開開心心地喫過午飯，慧敏準備回家了，母親拉着慧敏的手說：“等一下，給你一個東西。”說着走進房間，父親看着慧敏欲言又止，慧敏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有些許傷感，但又不敢表現出來，就這樣家裏突然安靜下來，安靜得有點壓抑。
就在慧敏感覺快要透不過氣來的時候，母親走出了房間，手裏拿着一個紅色的小包。
“孩子，我們女人就是一棵草籽，撒到哪就生在哪，你已經嫁了，媽希望你能好好過日子。他是個工人，家庭又在農村，估計沒有什麼積蓄，這是媽存的一點錢，還有幾個手飾，你留着以備不時之需。”母親拉過慧敏的手說道。
慧敏忍了一上午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傾瀉而出，她伏在母親的肩頭低聲啜泣着。
3.
這以後的十年裏，慧敏一個人回孃家成了常態，父母親從不在慧敏面前問起旺林，慧敏也輕鬆地不再需要編織理由了。前五年，每到節日，慧敏總是買好禮品送給旺林的父母親，然後再低聲詢問旺林是否願意回她母親家。在一次一次被拒絕後，慧敏不再詢問。她保持着每個週末都一個人回母親家，每個傳統節日前後也是一個人回母親家，而節日當天都是跟隨旺林去他父母家的。
十年來，她見證過通往母親家一路上的朝霞和夕陽，吹過四季的風，淋過四季的雨，也在雪花飄飛的冬天躊躇流連過，她貪婪地呼吸過桂花的暗香，也癡癡凝望過落葉飛舞。她習慣了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十年來這條路上的樹從梧桐到香樟，再到現在的銀杏和桂花，路越變越寬，人也越來越多，只有慧敏依然不變地獨自來回。
這一天，慧敏正癡癡地坐在公交站臺，看着隨風飄落的銀杏葉在半空飛舞。“叭”的一聲掉在慧敏的腳邊，慧敏彎腰撿起這片葉子。雖是被風拋棄，但它卻沒有悽楚敗落的樣子，依然散發着金黃的光澤。慧敏撿起一片，又一片，在站牌的長椅上擺弄着，這種心形的葉子無論怎樣擺都彷彿是在跳舞一樣，那麼靈動那麼美好。正在慧敏沉醉其中的時候，忽然包中的手機響起來，是父親的電話。
”爸，我在路上呢，等會就到了。你和媽媽菜買好了嗎？還缺什麼我買回去呀。“慧敏接通電話。
一個陌生的聲音：“請問你是這部電話的什麼人呀，他們遇車禍正在搶救呢。”
慧敏剎那間怔住了，手機“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她沒有聽到，她眼前一片漆黑，耳朵裏什麼聲音也沒有。過了不知道多久，她瘋了一樣跑起來，直奔醫院。
在醫院，慧敏抱着父親僵硬的身體痛哭：“爸，對不起，都是因爲我，如果不是我，你們就不會每週去市場買那麼多菜，就不會遇到車禍，是女兒不聽話，害了你們啊！”
在護士的提醒下，慧敏跌跌撞撞地跑到母親的病房，母親全身插滿了各種管子，頭被白色的紗布裹得一剩下一雙眼睛。慧敏顫抖地握着媽媽的手哭喊着：“媽，求你不要離開我，我害怕一個人活着。”
媽媽喫力地說：“孩子，媽也捨不得你呀。我知道這些年你活得辛苦，都是媽媽的傳統思想害了你呀。孩子，媽走了，你就沒有了回家的路了。下決心過自己的日子去吧，你的路還很長，爸媽會在下面保護着你的。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處理完父母的後事，慧敏呆呆地站在通往父母家卻再也走不通的路上。此時銀杏樹已經完全泛黃，一陣風吹過，那些金黃的心形葉子，以絕美的舞姿劃過，落在慧敏眼前。她擡頭望向樹梢，在一片耀眼的金黃中，她看到母親正微笑着看着她。慧敏張開雙臂擁抱，入懷的是一片飛舞的銀杏葉。
終於，在結婚十年後，慧敏勇敢地站在旺林身邊，用堅定的眼神直視着他慢慢地說：”旺林，我們離婚吧！"
旺林有些喫驚地問：“你說什麼？離婚？你要做什麼？”
慧敏堅定地說：“是的，離婚，我要離婚！離開你，離開這個家，做一片自由跳舞的葉子。”說完看也不看旺林愕然的樣子，轉身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