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碑(八)

“李根兒一會會就把豬賣了?”

“這後生能行哩!一般人有日天的本事也不敢把交公糧的豬給賣了。”

“他賣豬還不是爲了咱村,哎,咱村這座神仙見了都要繞着走的大山真是把人害苦了。”

崖窯村不大,有個新聞得叨叨好多天,農村人本就樸實,叨叨一陣兒就沒人理會了。扁嘴婆姨三女偏不,她趕集上會逢人就說俺村村長能耐大,爲了修路把要交公的豬賣了。言語之間似乎是誇獎李根兒,可怎麼聽都像一個帶着醋味的廣播員。她心裏有些嫉妒李根兒。再和自己的男人一比,她就罵自己:羞先人哩,找個男人話都說不利索。

事情往往是說着無心,聽者有意。她在那兒咧咧,剛好公社李幹事到街上溜達,順便給公社大竈打點醬油。聽見扁嘴婆姨大聲嚷嚷,就留了個心。他慢慢捱過去,先和這些婆姨們逗個笑——這婆姨的紅衫衫好看,就像一朵山丹丹,操心有人把你們賣到東三省。異性總是有種莫名其妙的吸引力,這股兒婆姨一見公社幹部加入,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瓜子臉蛋婆姨專故意把一條長髮及腰的辮子抖一抖,抖得辮稍上的蝴蝶結一下子飛了起來,穩穩地落到她那圓實的屁股蛋子上,就像一隻紅蝴蝶趴在一塊圓圓的石頭上一樣。長條身材婆姨邊說話邊往公社幹部跟前蹭,她覺得男人身上的胰子味真好聞:好傢伙,一件衣服要費多少胰子喲。

別看李幹事平時就愛瞅俊婆姨,有時看着看着還不自覺抿抿嘴脣,咽口唾沫,彷彿看女人也能頂飽解饞似的。今天,他可另有打算。

李根兒賣完豬已經過了半拉月,村裏人也慢慢把這事忘了,或者說事情就像新鮮的菠菜,放久了就沒意思了,反正沒人再嚼舌頭了。有天晚上,李根兒夢見自己在一片山林裏,說是迷了路,可四處都有路。可不管走哪條路,走幾步就是懸崖峭壁。好不容易走到正路上,誰知腳一邁就跌下去了。

李根兒一下給怕醒了,從懸崖上掉下的夢小時候常常做。每當他把夢一五一十告訴他媽媽的時候,他媽就用榆樹皮一般粗糙的手摸摸他說:我娃又長個兒了。可過年都三十了,還長個兒?

看見李根兒悶悶不樂,婆姨想問問。可她知道李根兒的倔脾氣。他不想說,即使你問了也跟問塊石頭差不多,不會有絲毫的迴應,所以她就把到嘴的話嚥了回去。

“噢——李根兒,公社——來人了。”鄰居王二在下面扯着大嗓門喊。

公社幹部來幹什麼,他們嫌崖窯村遠,有什麼事就捎句話過來,兩年也來不了一會,除非有大事……李根兒屁股底下坐着屎,所以唯恐人家聞到臭味。

“聽說你們村裏有人私自賣豬了?”李幹事不愧是老江湖,雖然單刀直入,卻給自己留着後路。他要是直接問李根兒,李根兒要是不承認不是把自己裝進口袋裏了嗎?

李根兒當村長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說實話,他這個村長,公社沒給多少支持和幫助,平時好像不存在似的。

前一陣子,他要修路,就到公社,看能不能批點炸藥什麼的,再派個懂行的技術員給指導指導,要不他李根兒初中畢業文化水平,對設計是兩眼一抹黑——黑咕隆咚。他跑了無數次,李幹事都一推二六五。到後來,他不僅不幫助他解決問題,還打着官腔訓他這樣做耽誤農活,並用夾雜着濃重方言的普通話告誡李根兒“勝(慎)重考慮”。

如今再見到李幹事,李根兒不禁一陣反胃。他吞嚥了一口唾沫,大聲罵“哪個王八龜孫在那兒胡咧咧,有本事咱們當面鑼對面鼓地對質。”一邊又是倒茶,又是遞煙。嘴裏諂媚地說“煙不好,不要嫌棄”,嘴裏暗罵怎碰見這麼個貨。

李幹事一看嚇唬不出來,也就轉移了話題,關心地問路修得怎麼樣。看看到了中午,就唸叨說農村的雞肉真好喫。李根兒連忙跑出去抓了只雞殺掉。

喫着雞肉粉條燴菜,喝着二鍋頭,李幹事臉紅脖子粗地和李根兒稱兄道弟,然後拍着胸脯打個酒嗝,滿嘴酒氣地保證只要李根兒需要幫助,他會盡力而爲的。喫飽喝足,李幹事騎着公社配的自行車走了,李根兒才暗暗鬆了口氣——以後行事還得更穩重點。

誰去告的密,李根兒得查清楚,要不今天來個幺蛾子,明天來個絆腳石,路還怎麼修。他把村裏男女老少想了一遍,也想不出是誰。

第二天,他叫來月生。自從上次李根兒沒到工地月生主動帶領大家幹活那天起,李根兒就慢慢開始考察月生,如今月生已經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所以找月生密謀也在情理之中。

聽說有人告密,月生氣得大罵。李根兒連忙叫他小點聲,一邊讓他暗中調查。就像兩個密探一樣,李根兒和月生開始暗中調查。可農村人說話,哪裏說哪裏撂。至於說了什麼,跟前有誰,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更不會想到自己無心的大嘴巴會給別人帶來大麻煩。

扁嘴婆姨愛說,口無遮攔,可村裏哪個婆姨不是愛瞎說怪話的大嘴巴子。一時間,李根兒和月生的調查毫無進展。漸漸地,他們也就淡了,不想再理論這件事兒了,再說又要修路,又要安排好村裏的活,作爲合作社的村長,李根兒太忙。

早上,他先安排好下地幹活的任務,例如今天要給鐮刀灣壩地的十畝玉米施肥,施肥後再鋤一遍。這樣既可以把肥料埋住,防止風吹日曬跑勁兒,又能玉米鬆土。要是當天任務沒完成,他還得在下午開個會,訓斥一下那些不好好幹活的。也怪,他一訓,第二天任務準能完成。就像搗蛋的學生一樣,你催緊了,作業能完成,一不催了就開始拖拖踏踏。

李根兒又要安排農活,又要帶領工隊修路,兩邊跑得實在太累。他跑到公社,三番五次,低聲下氣,希望配個副隊長。可公社配的他看不上,他推薦月生,公社又說這方面不行那方面不妥,所以事情就這樣擱下了。幸好工地上有月生照料,給他減輕了不少負擔。

公社李幹事走了再也沒有來,似乎又把這個邊緣化的村子給遺忘了。不過一想起李幹事,李根兒就想起村裏的內鬼,一想起內鬼,他就覺得背後老有一雙眼睛盯着他。哎,不把這件事了結了,總是一塊心病啊。

“根兒,過來一下。”看見月生招手,李根兒忙忙地跑過去。兩人裝着去撒尿。回頭瞅瞅沒人,月生笑嘻嘻地爬到李根兒耳朵上說了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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