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兒時》故鄉的雪

小雪節氣的前一天,一場盛大的初雪的消息自北國的故鄉傳來。

小雪雪漫天,來年必豐產。靠天喫飯的鄉親們,最愛這踏着時節趕來的瑞雪。

一時間銀裝素裹玉樹瓊枝引得遊子眼饞,憶起兒時的雪。


細細回想了兒時的雪,最讓人驚訝的是,記憶竟大多來自聽覺。

深秋的天色變得烏青,南飛的鴻雁叫聲漸絕。晨起的寒意日重,黃土地上四野蕭然。滿山的莊稼被收拾得光圪丹丹,露出了黃土本來的顏色。院裏的棗樹黃葉落盡,河邊的楊柳枝沉如鐵。帶葉的僅有一些稀疏的松柏,也添上了近乎土壤的褐色,孤傲地挺立着。

人們趕在初雪前操持着收尾的農活,將穀物填進糧倉、白菜碼滿地窖。成羣的麻雀呼啦啦地圍着窯院轉,啄食秋收後殘存在土壤裏的糧食。

晚來天欲雪的日子多了起來,但雪總是在將下與未下之間徘徊。似一個羞答答的小姑娘,不喜被人看到那令人一見傾心的笑靨,專門挑深夜時分悄然降臨,在翌日清晨給人以忽如一夜春風來的驚喜。

入睡前,人們都會有個地道的陝北之問:“你說明早下下下不下?”

“誰曉得了,往年麼,早下下蘭”。

這幾個“下”,都要讀“哈”,語意的差別全在音調的轉換裏。

直到那天醒來,炕頭持續透出柴火的溫熱,人們竟奇蹟般地被安靜喚醒。一切都安靜到極致。沒有嘰嘰喳喳的鳥鳴,沒有穿過電線的西風,沒有遠近院落的狗吠和天地間曖昧不明的雜音,彷彿矇矇亮的窗櫺外,世界消失了一樣。

可豎起耳朵仔細聽,雞窩裏有輕微的嘰嘰咕咕,馬棚下有勻長的鼻息,偶爾有一絲輕微的脆生生的“咔嚓”聲,來自被雪壓斷的細小的枝丫。

父親母親早已起身,疊好了被子,給竈上添了柴。父親戴上帽子、拎起掃帚推開門,掀起厚厚的門簾,風順着門縫送了一些雪花進來,落在門後的石板上瞬間化作晶瑩的水珠。母親把我的被子裹得嚴嚴的,幾乎到了喘不過氣的程度。我只能側着頭,聽那滿院子流動的“刷刷”聲。大而綿長的刷聲,那是在掃院裏大面積的積雪;小而密集的刷聲,那是在雪中掃開一條行人的小路。這聲音一會兒出了大門外,一會兒到了前礆,一會兒又上了腦畔。母親打開雞窩的石門,十幾只雞喧鬧着一湧而出,幾頭綿羊看到人,爭相把頭伸出了圈門外,充滿期待地嚎叫着,徹底打破了雪後的寂靜。

其實天色依然算早,但睡意已然全無了。起身扯開炕前的窗簾,窗玻璃已凝結出了日日不同的形狀,成爲我最初的畫板。哈一口氣,看延伸的冰晶從上而下地融化,或者伸出指頭按在上頭,一股沁人的冷便觸電般傳來,畫些星星、畫些羊,畫些房子和月亮。眼睛貼過去,透過指尖融化的點畫,望向馬棚和圍牆,像一夜之間長高了一樣。對面山疙瘩上的梯田、枯草和松柏,都披上了白個生生的銀甲,莊嚴而安詳。

穿好棉襖,披上外套,掀起門簾,欣賞父親在雪地用掃帚畫出的傑作。院子已經露出了乾淨的地皮,一條條蜿蜒的小路上延伸到前礆後礆,腦畔溝底,挑水上來也不成問題。待雪堆瓷實了一些,用鐵杴鏟到筐裏,倒下後畔,早上的活計纔算完結。

喫罷午飯,收好傢什。黃土地上習慣了勞作的人們,因爲雪的緣故,只好徹底閒了下來。謀算着可以去哪裏串門子。

如果從後溝向前溝走去,在靜靜的雪地,只要支起耳朵,就能將全村的大事小情聽個仔細。女人們拿上針線、頂針、錐子,和事先按照家人鞋樣剪好的袼褙,沿着各家各戶掃通的羊腸小道,彙集到一處窯洞裏來。在拉家常的歡聲笑語裏,時常夾雜着幾句“這針應該對空空”、“誰袋袋裏有二號針?”。

男人們則多半紮在一起喝酒。順着礆上走出去,聽哪家窯里人聲鼎沸,撩簾進去,炕上鋪一塊墊子,花生米、豬頭肉、蒜醬拌雞蛋總有個三樣五樣,只要進去了,不管是西鳳還是太白,也總要喝個一盅兩盅。正在喝着的那幾個,猜拳酒令樣樣行,輸了可能還要扯着嗓子吼兩句信天游。喝得眼睛迷離舌頭大的,已靠在被子捲上自顧說着話了。

莊稼人一年四季都撲在黃土地上,入冬後也要劈柴擔水、修牆補院,從沒個閒下來的時候。只有一場雪,才能讓他們手頭停下來,心裏閒下來。更何況這雪帶來的是希望,是來年的豐收的預兆,更是閒得自在,閒得歡喜了。曹雪芹說金陵薛家: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珍珠和金銀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奢望的,盼只盼個來年,能有風調雨順的好收成。

黃昏時分,天又漸陰。婆姨們趕忙打住話頭,收了針線,喊上各家的“娃娃老子的”沿着來路紛紛回家。溝溝窪窪裏的炊煙此起彼伏地升了起來。彷彿要呼應這升騰的熱氣,一場大雪又撲簌簌地落了下來,一時間風煙俱淨,世界再次消失,唯有雪幕茫茫,迴歸了極致的安靜。兒時常在礆畔上瞭望回家的父親,看遠處一個白茫茫中的小點,變得清晰可見。雪地走路可不容易,踢起一片碎瓊亂玉,走着走着,頭上也白花花一片了。

也許這就是古人說的“寂寥小雪閒中過,斑駁輕霜鬢上加”了罷。黃土地上的莊稼人,一年四季總是數着節令過活,一年又一年。也都在這樣的秋收冬藏裏不知不覺地老去,一代又一代。小雪節令一過,真正寒冷的冬天便馬不停蹄地奔襲而來。從冬至開始,聽大人們每天數“九”以度日,從“頭九二九,凍破碓臼;三九四九,拉門叫狗。”一直唸叨到“七九八九,陽河看柳;九九又一九,耕牛遍地走”。纔算捱過了最冷的數九嚴寒,迎來了九九豔陽天。

北方人常常揶揄南方人看到雪的激動,也很難得放下矜持承認對雪的感情。這又是何苦呢?在忙亂的日子裏,偶也時夢見雪晴,站在前礆畔,夕陽掠過西邊的山脈,給粉裝玉雕的一草一木、一梁一峁打上金黃的、孤獨的餘暉。

看得呆了,寂然不動,心裏空空的。

後來去到城中讀書,城周圍的大煙囪吐着黑煙晝夜不停。一場雪下來,天空裹着霧霾的灰色,落在地上的雪,則混雜了無數的腳印、車轍、煤漬和污泥。車水馬龍依然喧囂,全沒有那雪後的靜謐。

​唯有故鄉的雪,能給人無限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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