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又西三百里，曰中曲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雄黃、白玉及金。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音，其名曰駁，是食虎豹，可以御兵。——《山海經· 西山經》
【宛城】
宛城郊外的曹軍大營火光沖天，喊殺聲即使在十幾裏外的山坡上也能聽得清清楚楚。一隊人馬狼狽的衝出軍營，向西逃竄，身後數倍的騎兵緊追不放。
我趴在小山包上，一邊懶洋洋的看戲，一邊啃着爪下的虎肉。最美味的虎心要留到最後喫，這是我的習慣。已經記不得吃了多少隻老虎，大約距離千隻不算遠了。一旦喫夠千顆虎心，並獲得千虎之力，我纔有機會衝擊靈獸的屏障，成爲仙獸，這是駁族成長的必經之路。
“駁大哥，虎肉真的好喫嗎？比青草和黑豆還好喫？每次看你喫得這麼香，我都想試試，可惜魂體沒法喫東西。”一匹健壯的純黑駿馬在我旁邊打了個響鼻說道，眼睛卻一眨不眨的盯着正在拼命西逃的那隊人馬。
黑馬的身體看上去有些不真實，呈現半透明狀態，這是魂體顯化的表現。也就是說，他並不是一匹有血有肉的活着的馬，而是馬的魂魄。他叫烏騅，我喜歡叫他小錐。
“等你轉化成我們駁族自己嚐嚐就知道了，絕對美味……你跟他談好了沒有？前面還有埋伏，他再不下決定就沒機會了。”我知道小錐是在沒話找話，也就不在虎肉的問題上多解釋，將話題轉到正事上，這是我倆今晚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嗯，絕影同意用他的魂魄換他主人逃生的機會，但拒絕了現在就讓我附身的提議。他說要拼盡全力，實在不行再請我幫助。”小錐話中明顯帶着欣賞的意味。我笑了笑沒說什麼，當年小錐也是這樣決定的，我一點都不意外。
能力強的寶馬良駒好像大多數都是這個性子，對主人忠心耿耿，生死相依。當年小錐帶着他主人拼死突圍，也是到最後一刻才下定決心跟我交易。可惜，沒想到他的主人選擇了自盡，也害得我沒法完成承諾，纔有了這幾百年的麻煩。
正當我陷入回憶時，那一小隊人馬邊戰邊逃，終於一頭撞進了埋伏圈。四周亂箭齊發，領頭的雄壯黑色駿馬身中數箭，其中一支箭矢甚至從馬眼中透入。但即使如此，它還是速度不減的向前衝刺，四蹄每一次蹬地都會有大量鮮血從中箭的部位湧出，轉瞬便以渾身浴血。攔在前方的敵軍要麼被撞飛，要麼被這氣勢所迫不得不避讓。
憑藉黑色駿馬不顧一切的衝鋒，這一小隊人竟然奇蹟般的衝出了包圍圈。可此時，黑色駿馬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它一聲哀鳴，在高速奔跑中向前栽倒，也將背後的騎手甩了出去。小錐一聲嘶鳴，像是在迴應黑色駿馬的呼喚，化作一團黑光如閃電般衝向戰場。
那一夜，曹操在宛城遭到降將張繡的反叛偷襲，大將典韋和長子曹昂戰死，坐騎絕影帶着曹操衝出包圍圈後也中箭而亡。親衛讓出一匹馬給曹操，沒想到這匹原本極爲普通的戰馬，卻爆發出比絕影還快的速度狂奔一夜，直到遇見接應的部隊才累死在路邊。
【下邳】
下邳城外已是一片澤國，大水從排水勾倒灌入城，讓城內也開始積水，許多地勢較低的區域甚至沒過了膝蓋。家家戶戶都大門緊閉，街上空蕩得一眼能看穿整座城，再加上陰鬱的天氣，更顯蕭瑟悲涼。
士兵們稀稀拉拉的趟着水在城中巡邏，有的無精打采，有的緊張兮兮。他們心中的惶恐不安，隨着趟過的水面波紋四處蔓延，透過牆壁和門板，傳染給每一間房內躲藏的居民。就算是將領們，面對城外數萬曹軍和洪水的圍困，城內即將見底的糧草，以及隨時可能崩潰的士氣，也是無能爲力。
“爲什麼？爲什麼拒絕？只要你答應，我就可以讓你短暫擁有超長的速度和力量，你完全有能力載着呂將軍突圍出去。那樣你們還有機會東山再起，還能並肩戰鬥，不是嗎？”小錐憤怒的質問馬廄裏唯一的一匹紅色戰馬。
這匹戰馬極爲高大，比普通戰馬至少高出一個馬頭。它全身血紅，就連鬃毛、馬尾和四蹄也是一樣，沒有一絲雜色，沒有一根雜毛。大腿和前胸上的肌肉虯結，預示着強大的爆發力和耐力。他有個響亮的名字——赤兔。
“我與呂將軍相伴十載，怎麼不想救他脫險？如果他願意突圍，在曹軍水淹下邳之前我們早就撤退了。可他連番戰敗，已經徹底失去信心，終日醉酒，昏招迭出，如今甚至不管軍事，不理民生。這樣的人，即使我救他出去又有什麼用？難道讓他一世英雄，最終死於荒野，或者死於流民之手嗎？”赤兔平靜的回答，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只是眼中滿是悲傷和失望。
小錐被這一番話說的啞口無言，他幾次張嘴想要繼續勸說，卻都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只能陷入無奈的沉默。
我幻化成一隻普通的戰馬，在對面的馬廄裏聽着他們的對話，內中也不僅嘆息。是呀，如果主人自己都放棄了，他的堅持還能有什麼意義呢？就像當年小錐的主人，明明有機會過江，然後重整旗鼓，卻偏偏說什麼無顏見江東父老，就那麼絕情的丟下小錐，揮劍自刎了。
“主人累了，我也老了，就這樣落幕吧，陪着他走完最後一程也不是壞事。時間不多了，告訴我爲什麼需要我的魂魄，雖然我做不到你希望的那樣，但其實你們想要什麼也並不需要我的同意，不是嗎？”赤兔向我瞟了一眼，意味深長的問道。
一陣歡呼聲摻雜着驚恐的喊叫聲傳來，我們都下意識的向東方望去，也都明白東城門被攻破了。英雄的結局已定，剩下的也無非就是剎那光輝與黯然落幕的區別，顯然對於赤兔來說，最後這一絲奢望甚至早於結局就已然註定，這是莫大的悲哀。
“我上一世的主人已經轉世了，我要藉助百馬之魂奪舍重生，與主人再次並肩作戰。但所謂百馬之魂，並不是什麼馬的魂魄都可以的。首先必須是魂力強大的頂尖戰馬，其次還要他們自願才能被我吸收。你願意幫我嗎？”既然無法用交易的方式，小錐索性就直接請求道。他有種預感，赤兔雖然心死，卻不等於他無情，如果能喚起共鳴，未必就不能成功。
果然，赤兔思考了一會兒，又凝望了僅一牆之隔的城主府大門良久，終於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嘶鳴，表示他願意幫忙。小錐看着默默閉上眼的赤兔，猶豫的看向我。我卻沒有猶豫，一道強大的靈力衝擊向着赤兔激射而去。
當天傍晚，下邳城被曹軍全面攻佔，一代名將呂布被曹操縊殺，然後梟首。赤兔馬從此消失，無影無蹤。
【襄陽】
荊州，襄陽城外的官道上，一位錦衣中年男子騎着一匹白馬驚慌的向前狂奔，生後煙塵滾滾，顯然是有大隊馬軍在後追擊。爲了甩開追兵，男子放棄了官道，策馬馳入一條小路，又急行數裏，忽見前方已然無路，只有一汪清潭，潭後峭壁高三丈有餘。
男子回頭張望，見煙塵又起，心知追兵降至。急切間已無對策，只得策馬入潭，期望找出一條生路。可惜事與願違，潭水極淺，僅過馬膝，既無路可走，又無處躲藏。
那白馬也是焦躁不安，在潭中不停打轉。此馬身白而頭尾皆灰，眼下有淚槽，額邊生白點，馬相極爲怪異，形成一種天然的拒人千里的氣勢，眼中還不時閃出一陣兇光。可實際上，在之前的接觸中，我們知道這一切都是表象。
“烏騅，你在嗎？我需要力量，我要救主公，爲此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一個焦急的意念傳入小錐的腦海，我與他心靈相聯，自然也能聽到。
站在不遠的另一處懸崖上，我和小錐平靜的看着一人一馬在潭水中驚慌失措。作爲靈獸的我，對此並沒有什麼太多的感觸，就連小錐，這一路走來，也早已看淡了生死。人類、野獸、靈獸，甚至久不現世的神明，都是一邊影響着別人的命運，一邊在自己的命運中苦苦掙扎。
“想救他，只有一條路，跳上懸崖。這個高度，需要瞬間爆發很強大的力量，但你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了。就算不當場斃命，也絕對活不了多久，你想好了嗎？那些追兵要殺的是你主人，並不是你。”小錐最後一次確認他的想法，甚至還特意反向勸說了一句。
“所有人都說我妨主，不敢要我，唯獨主公不信邪。他如此真心對我，我怎能見死不救。不過……看來我還真的是妨主呀。”白馬急切的說。可說道最後，又苦笑了起來，那股強烈的不甘，帶着濃濃的自責通過意念傳遞過來，極爲苦澀。
“別胡說了，一羣自以爲是的書生，學了點皮毛就敢隨便評價。他們一不懂法則，二不修因果，三不參命運，就是一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他們說的話你也信？”小錐有點惱怒的反駁。他並不是對白馬的自嘲生氣，而是對說話不負責任的敗類生氣，更是對自己生氣。畢竟，因勢利導和乘人之危其實只是一線之隔。
白馬不再回答，只是突然就平靜下來，側眼看向了小錐所在的方向，眼中滿是決然。追兵已經很近了，馬蹄聲越來越大，旌旗上的字越來越清晰。跑在最前面的將軍高喊着：“劉備休走！”已然甩開大隊，挺槍加速向着小潭衝來。
“行了，既然你已決定，就不多說了。放心，你主公會沒事的，另外，你的魂魄我也只是借用，等我完成了心願，還會放你去轉世。”小錐說完，魂體化成一團黑光衝向了小潭。
於此同時，近乎絕望的男人大呼“的盧，的盧！今日妨吾！”。男子話音剛落，的盧騰身而起，一躍三丈有餘，落在懸崖之上。只留下已經衝入潭水中的將軍長大了嘴巴，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當日，劉備奇蹟般的脫險，平安度過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危險。而坐騎的盧，則在數日後一病不起。
【當陽】
當陽，長坂坡前，旌旗招展，煙塵滾滾，廝殺聲震天，千餘軍士將一員孤將圍困當中。
此將一身銀盔銀甲，胯下一匹通體雪白的雄峻戰馬。雖然多處染紅，仍然酣戰不休，左衝右突，不見半分疲態。手中一支長槍如靈蛇般四面突刺，每刺必有血泉飆射而出。後背一柄長劍不時出鞘，一擊及收，彌補層層槍影中的漏洞和縫隙。
數十名敵將輪番上前攔截，可大多隻是一合之將，要麼受傷退避，要麼落馬而亡。只有區區數將能堪堪纏住他，不讓其突圍而出。可實際上，要不是他懷中還綁着一個嬰兒，不得不分心照顧，他早就突圍而走了，這裏沒人能攔得住他。
“就是他，小錐，你確定要去嗎？很可能會跟他一起戰死呦，幾百年的辛苦就爲了這一時的痛快，值得嗎？”我皺眉問小錐，希望他能放棄這個在我看來愚蠢至極的想法。
小錐沒有回答，自從他看到那將軍的一瞬間，小錐就陷入了這種呆滯的狀態。魂體輕微的顫抖，甚至有了渙散的跡象。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亂軍中那一抹不停躍動的銀光，像是着了魔一樣。
“他就是你曾經的主人項羽轉世，姓趙，名雲，字子龍，現在是劉備帳下大將。之前不帶你見他，是怕你性子急，還沒有集齊百馬之魂就強行奪舍，那樣失敗率太高了。現在好了，百馬之魂就差一個……”我在一邊絮叨着，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心中非常複雜。
說實話，我巴不得小錐奪舍之後馬上就死去，省了我等待很久之後才能將他轉化成駁族，繼承我的衣鉢。可我也清楚，當年他寧願放棄成爲靈獸的機會，毅然決然的選擇投江追隨項羽而去。我就知道，如果不讓他完成心願，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甘心的，因爲一旦轉化，魂體的所有記憶都將失去。
所以，纔有了這數百年的奔波，一方面用百馬之魂溫養和壯大他的魂魄，一方面等待項羽的轉世。只是沒想到，項羽的今生竟然也是一位英武過人的悍將。更沒想到的是，第一次帶小錐來看他，就是這種被圍殺的局面。即使是我，也爲這詭異的命運安排哭笑不得。
“他騎乘的也是一匹寶馬，照夜玉獅子。已經連續衝殺了好幾個時辰，他耐力再好也快撐不住了。我已經跟他用意念談好了，一旦他倒下，就讓你吸收他的魂魄，真正湊足百馬之魂，並奪舍他的身體，然後幫助他的主人平安逃脫。”看小錐依然沒有什麼反應，我只能搖頭苦笑，然後自顧自的說道。
“駁大哥，謝謝你！”過了很久，眼見戰場中的照夜玉獅子步伐開始虛浮，小錐終於有了反應。他竟然轉頭對我笑了，笑得無比開心，甚至連續的打出一串響鼻。跟他相處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開心的模樣。
“無論結局如何，我都會遵守諾言，死後魂魄願意轉生爲駁族。能和主人再並肩戰鬥一次，就是我的心願，如果僥倖不死，能陪他多走一段路就更好了。駁大哥，讓你看看我和主人的人馬合一，我們纔是最強的組合，照夜玉獅子差得遠了。他衝不出去，我可以！”小錐自信滿滿的說道。
我看着他微笑，這一刻，我覺得什麼傳承不傳承的都沒那麼重要了。能爲了自己想做的事，不計代價，不顧後果，拼勁全力，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我一直覺得小錐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總是爲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苦惱、憂愁、糾結、堅持，現在看來，這本身就是他吸引我的原因，只是我一直都不自知而已。
“別廢話了，去吧，做給我看！”我向小錐說道。此時的戰場上，照夜玉獅子在極度疲勞之下終於一個不小心跌入了陷馬坑中，發出了最後一廝哀鳴。
趙雲被甩了出去，他一手護住懷裏的嬰兒，在地上連續滾動，一邊卸掉摔落的力道，一邊躲避從四面八方刺來的長槍短劍，形勢岌岌可危。
突然，興奮的嘶鳴響起，陷馬坑中一陣紅光閃耀，通體雪白的照夜玉獅子從坑中躍出。落到趙雲身旁，前後蹄在周圍連續蹬踏，數名敵軍吐血倒飛，瞬間清空了一小片地方。
“哈哈哈哈~老夥計，我就知道你沒那麼容易倒下，咱們一起殺出去！衝！”在敵軍的震驚中，趙雲翻身上馬。他大笑着，手中長槍直指前方，照夜玉獅子又是一聲嘶鳴，四蹄翻飛，轉瞬間就將速度提升到極致。
一人一馬，化身成一道銀色閃電，透陣而出，再也沒有什麼能擋住他們的鋒芒。
2020.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