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的胭脂盒

從前沒有胭脂,女子的臉只爲心上人紅。

六月的第一場雨歇了。

世人只道雨潤萬物,又怎知它們初落地時是何等錐心的刺痛,尚且還是剔透玲瓏的水露,怎就忍着灼熱,滲進那杯杯黃土,成了作物的冷飲?

幸而,胭脂開了花。胭脂花性溫,不耐寒,偏愛陰涼之地。

大家對陳阿婆瞭解不深,她就像這場雨,毫無預兆地來了,並且深深紮根於此。

天剛放晴,阿婆挎着個竹編的小籃子就出來了,路上遇到個挑扁擔的村民,總會熱情地問候她一句:“胭脂花開了?”

阿婆輕輕點頭,臉上染了一層莫名的紅暈,柔聲答道:“到時候了。”

雨後的小路多坑窪且又泥濘,彷彿青春期男子臉上的痘印,惹得女孩厭煩。阿榮走的格外艱難,她是個剛大學畢業的實習記者,和同學們在這仿若世外桃源的墨村待了快一個月。

可雨中的鄉村小路雖惹人煩悶,但若是偶爾捕捉到一抹亮色,這雨便是爲了應景,泥濘成了烘托。她“咔嚓”按下快門,滿意地笑了,又驚歎,是哪名少女竟能將旗袍穿得如此有韻味?

那身姿曼妙的女子終於注意到她,轉過身來。

啊!原來是要去採胭脂花的陳阿婆,阿榮有些拘謹地攏了攏亂髮。她一向對中年女人抱有極大的偏見,以爲這羣人不懂得何爲胭脂,何爲書香,整日只會以夫爲天,孩兒爲地。

直到她遇到了陳阿婆。阿婆雖是六旬老人,卻依舊如同二八少女,細緻地用墨淡淡掃了眉,點了脣,阿榮突然想起自己早上穿了一雙破洞的襪子,本來不覺得有什麼,可此時卻突然不自在起來,默默往後退了一步。

阿婆笑着問她,“你是誰家姑娘?”

榮兒搖頭:“我是記者。”

她和阿婆一路攀談着,無論拋出什麼話題阿婆總是能接上。

木門上掉了漆,成羣的白蟻毫無羞恥地在別人家裏扣扣弄弄,直到那房門蛀出一個小洞後它們方纔歇着;院牆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它們互相纏繞,彷彿在訴說着一個生死相依的愛情故事。

阿婆大大方方地招呼她,“快進來噻!”

“欸”。

阿婆把採來的胭脂花用泉水洗淨,再將搗碎後的花瓣醬用紗布裹緊,一點點地擠出汁來。

汁水脫離了花的紫色,竟是溫婉綺麗的玫紅色,她不住地稱讚阿婆手巧。阿婆淡淡的笑着,“我丈夫做的比我還好。”

“也是用這胭脂花?”

婆婆笑着點頭,用文火將那汁水熬製了半個時辰後,一陣搗鼓,陳阿婆笑着把裝滿了玫紅色膏體的胭脂盒遞給她。

這便是胭脂,醉人的花香,奪目的紅,是懷春的少女臉上纔會抹的東西。

榮兒似乎想到了誰,臉蛋浮起異樣的緋紅,她連忙擺手,“我不塗。”

呀!她可全然忘記了自己嘲笑那些不施粉黛的農村的女人們。

阿婆用手背微遮脣,笑道,“你搽搽,很好看的。”

榮兒咬着下嘴脣,猶疑了片刻,用手沾了沾膏體,點在櫻桃小嘴上。她輕輕地抹勻,像是第一次吻住男友的脣,奇異的潮紅不僅裹住了脣,還湧上了白嫩的臉頰,榮兒有些不知所措,她害羞地遮住嬌豔的紅脣,彷彿去推男友的肩。

她轉身過來,卻看呆了阿婆。阿婆看着她,神思卻不知遊離到了何處,只是喃喃細語,“多像啊。”

榮兒一頭霧水,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婆婆?”

陳阿婆不言語,拉着她一起端坐在梳妝檯前,眼前逐漸模糊,鏡子裏的年輕女子含羞帶笑,三千青絲隨意散放在瘦削的肩上,細長的柳葉眉下臥着一對秀目,眼波流轉間已是流年蹁躚。

民國,那時候多亂吶,可是,那短短几十年的時光卻養了出了無數個瑰麗傳奇的女子。阿婆突然開口:“董子慧,你認得嗎?”

榮兒點頭,“當然知道,名噪一時的影星,聽說那時候遍地都張貼着她的海報。說是影星,也不過是個賣弄色相的戲子,成了玉王張鐸的姨太太實在是一門喜事。可她卻不知饜足,和大少爺張木遠合夥,毒死了公公……”這些事情經過口口相傳,早已家喻戶曉。

阿婆突然攥緊了阿榮的手,她有些喫痛,“阿婆?”

“都這樣說?”

阿婆從她那張古老的梳妝檯抽屜裏取出一封信。

“幾十年了,我這樣活了幾十年,無怨無悔…可是我就是想告訴大家,我沒有殺人…”

阿婆告訴了她所有的事情,榮兒溼了眼眶,冰冷的脣上染上了溼意,弄花了口脂。

阿婆一直催她回去,她急急忙忙地登上了今天最後一趟列車,臨走前,婆婆把那盒胭脂塞到她手裏,笑着道別:“好好寫。”

寫初稿的時候,榮兒有點進退兩難,雖說是實錄,但作者是可以刪改些內容的,比如好人死不掉,壞人活不了。可董子慧一直是她心裏的一個大疙瘩,對於一個吹毛求疵的寫手來說,董子慧不能寫死。但是,她知道,董子慧不能活着。

媒體的咄咄逼人,輿論的唾沫星子足以逼死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太。

但,或許這只是她的一隅之見。

早上剛回到報社,她甚至來不及梳洗,就興致沖沖地把自己在火車上寫的稿子謄下來發給了編輯。交稿的時候,並沒有以往的釋然,她的心情反而愈發沉重,因爲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對的。

“這次的素材找的很棒,很有年代色彩!”女編輯笑呵呵地,遞給她幾頁紙。

榮兒輕聲道謝,可眼睛只暼過幾行字,就覺得氣急攻心:“錯了錯了,董子慧早去了。”

她先前那篇短短三千字的文章竟被修改的面目全非。

編輯睨了她一眼:“我知道,可是她就該活着。”

“你們……”榮兒心裏咯噔一下響。她知道,阿婆這輩子最怕流言蜚語,所以她塗抹了阿婆的口述。可她沒想到,被編輯部誤打誤撞,竟然還原出了一個完完整整的故事。

強大的不安從她的心裏滑過,她請了假。

搭了兩天一夜的火車,阿榮又來到了墨村。

陳阿婆的屋子上了鎖,她有些不安,攔住路過的村民,有些語無倫次,“阿婆呢,怎麼鎖門了?”

“你說的是陳阿婆吧。”

“對!”

談及阿婆,村民神色古怪,聲音都激昂起來,黝黑的臉上泛起了紅潤,口沫飛揚。“死了,就掛在房樑上,還是我給發現了,穿着身大紅旗袍,活像個新娘,可把我嚇掉半條命!看,那身子還在動,忙把她抱下來,呵!好傢伙,原是一窩的蟲,嚼碎了那老太半邊身子……”

榮兒突然懵了,後面的什麼都沒聽見,只知道許久之後,下了小雨,鼻子被雨蹭的有些發酸,她揉了揉鼻子,眼睛也發酸,她索性不揉了。“這些人總是盼不得別人好,竟編些騙人的胡話。”

雨越下越大,她跑到阿婆家屋檐下躲雨,急得直跺腳:“阿婆,我是榮兒,我來看你了,你快開門吶!開門…”

迴應她的只有肆虐的風聲,和自己的哽咽聲。怎麼可能?阿婆那麼愛乾淨的人,身上永遠是淡淡的脂粉香,她怎麼會允許自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

在村長家醒來後,榮兒仔仔細細盤問了個底朝天,她多希望阿婆能突然跑進來,帶着盒胭脂膏,笑着對她說:來,試試。

六月的第二場雨方纔歇了。

大家帶着她來到陳阿婆墳前,那是座矮墳,雨後長出來大片絢爛的胭脂花,有紫色,黃色,白色。枝葉相互纏繞着,無聲卻有力地向上攀爬,它的根,卻是沉默地紮在墳頭。

所以阿婆那天扯着她的手說,“我不怪你”,原來是這個意思麼?

一滴淚無聲滑落,雨,劈頭蓋臉地下來,彷彿裹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細針,輕柔地從頭頂穿透,直直扎到人的心窩裏去。

這簡直是在虐待,可卻沒有人在她身上施刑。是她,舉起一瓶墨去沖洗自己那顆疼得厲害的心臟,看着它一點點變得透明,這是世界上最純潔的一顆心。她滿意地笑了,鑽到村長那把黑傘下,“走吧。”

阿榮消失了,就像陳阿婆一樣。

只有很久之後,村子裏人們坐在一起閒話家常還會提起她倆。

“你們還記得陳阿婆墳上那片野花不。”

“聽說有個記者小姑娘在那拍過照?”

“對呀,全沒了”

“全沒了?”

“可不是,讓人給拔了。”

“呸!誰幹的這缺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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