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蘿與我

我的桌上有兩瓶植物,一瓶是綠蘿,另一瓶還是綠蘿。窗臺上有我的三瓶植物,一瓶是大蒜,一瓶是大蒜,另一瓶仍是綠蘿。

綠蘿是從同學的土養綠蘿中剪下來的,當時正好有玻璃瓶,就把新剪的綠蘿放進去,裝上水養起來。

大蒜是前段時間在夜市買的,本用來做菜,某天突然想到何不水養一些蒜苗,不僅當植物養着好看,長高了還能喫。於是又找了兩個塑料瓶養起大蒜。

這之前我從未將綠蘿和大蒜聯想到一起,但今天忽然覺得它們倒也有不少共同點。

也許僅僅因爲都是綠色都能水養而已。但只是這一點,就讓我覺得它們如此相似——都有頑強的生命力,只要給水,便能活命。

新剪的綠蘿養在水裏,很快便長根,葉子堅挺,還不斷有新葉往外冒,有時甚至覺得它比土裏的長得更好。葉子是心形,純粹的綠,沒有一絲雜色,怎麼看都讓人覺得可愛。

大蒜插在水裏也是很快就長根了,根一直往下伸,充分吸收水分,沒過多久芽也冒出來了,許多個蒜瓣排在一起,綠芽也高高矮矮地長出來,就像一羣孩子。深綠色,嫩綠色,只向着陽光向着高處不斷生長。

其實我還有一盆小多肉,剛開學時同學送的,但它很快就焉了。我卻覺得習慣了似的,並不爲它驚奇或難過,好像它死掉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從來不知道如何養好多肉,過去養過許多次總是死掉,慢慢的也就不再抱有期望了。

若是小心眼兒地想一想,便覺得多肉總是不待見我,我便也就不待見它。

我還是更喜歡綠蘿,葉子長得大氣,養起來也容易。

對自然本是不應該偏心的,但若沒有一絲喜好,豈不全歸於平淡?更何況,綠蘿於我,的確是意義非凡的。

我一直想寫綠蘿,幾年前剛認識綠蘿時就想寫了。回想起來,竟會覺得像是寫人一般,要從和她最初相識寫起。

我永遠記得高一下的那個下午,班委會的家長們開車到學校送來了許多綠植,除了一盆較大的樹以外,其他幾乎都是綠蘿。

可我那時不認識綠蘿,看着這麼多茂密的綠葉藤,竟天真地以爲這些都是紅苕藤。

紅苕藤是小時候在村裏常見的,嫩的苕葉可以做菜,老一些的就餵豬,於是苕葉也叫“豬草”。除此之外,新鮮的苕藤常被我們小孩折成一段一段的,表皮連着,便像根穿了珠子的鏈子,掛在耳朵上,就是天然的耳環。

那時爺爺常揹着背篼拿着鐮刀上山,不一會兒就揹回了一大筐豬草。爺爺赤腳彎腰從泥土路走近院裏,上到臺階,將背篼擱下。奶奶就將簸箕放在地上,又放上大菜板,拿起大菜刀,將豬草慢慢砍成細碎的小段。豬草砍得差不多以後,就和着其他雜糧扔進大鐵鍋裏煮了餵豬。於是我坐在小木凳上,腳下踩着木渣和灰,手裏握着大鐵夾,將一把又一把捆好的木柴送進竈裏,臉被竈裏的火烤得紅紅的,我能看到自己鼻樑上的汗毛被火光照亮。

我那時初見綠蘿,滿腦子想的都是被煮成豬飼料的紅苕藤,兒時生活在農村的我,哪見過這城裏纔有的觀賞植物。

然而卻因此初見時就對綠蘿頗有好感,覺得她接地氣,和我是一類的,就像滿山的紅苕藤一樣,綠蘿給我一種兒時的親切感。

待我仔細觀察後,便知道綠蘿和紅苕藤還是不一樣的,而且是大大的不同。紅苕葉的顏色並不純粹,綠中帶紅,表面也不如綠蘿光滑,藤蔓也長得更加粗獷。如果說綠蘿有着女性的優雅與柔美,那麼紅苕葉便如山野的男子般粗獷。

綠蘿像是一位活潑可愛卻不失優雅智慧的女子,且生命力如此頑強,便又是一位堅強勇敢的女子。

反過來想,世間大概真有綠蘿一樣的女孩吧?

如果沒有的話,有綠蘿也已經足夠了。

高中時班上分了小組,每組領一盆綠蘿養着,這就開始了我與綠蘿的緣分。

有時候真感覺很奇妙,起初這麼多盆綠蘿本長得差不多,只是任意分到了一盆,便就像自己的孩子般認定了一樣,從此就覺得自己這盆和別的不一樣,日子一天天過去,就越發覺得自己的這盆長得更好看。大概這就是日久生情的作用。

那時綠蘿們被放在窗臺上,每一盆都標了號。課間時我就常在窗臺邊看,又常端起水壺給她們澆水,雖每次澆水都“雨露均沾”地把每一盆都澆上,但到自己組那盆時,卻總感覺不一樣,好像總會有些偏心似的。大概給其他盆澆水時只是機械地澆水,而到了自己這盆,便傾注了愛和期待。

想到小王子和玫瑰。世界上有那麼多玫瑰,小王子的那朵卻因爲他每日細心照顧而獨一無二,其他的玫瑰雖美麗,卻空虛。

那時我與那盆綠蘿的關係是否也和小王子與玫瑰的關係差不多呢?

植物本無情,只是自顧自地生長着,自然而然罷了。但我每日關注她、照顧她,對她傾注了時間、愛與希望,好像慢慢地就感覺到不同了,慢慢地也就相信她有情了。

但這種“一廂情願”倒也是好的,比對人的感情好,因爲你知道她永遠不會讓你失望。

自小到大,養過不少植物和動物,有些是胡亂地放養,讓它們胡亂地生長,然而也有花了不少心思的,綠蘿算是一個。週末回家難得拿到手機,便開始百度如何養好綠蘿,看了不少美麗的圖片,綠蘿爆盆、綠蘿藤蔓爬牆、綠蘿長滿陽臺……於是心中也慢慢產生幻想——我以後要是有了自己的房子,一定要種上好多植物,一定要養好多好多綠蘿。

這個“好多”是沒有具體量的。

那盆綠蘿在我每日悉心照料下長得越來越好,等到七月放暑假時,我主動承擔了假期照顧小組植物的事,將綠蘿從位於成都南門的學校帶回了在成都北門的家裏。這綠蘿也算是跟着我走了不少路。

回到家中,我先將她放在自己的臥室裏,後又專門找了個木凳子置在臥室窗邊的正中,再將綠蘿放上去,彷彿這木凳就是她專屬的寶座。窗臺上原本放着不少其他植物,蘭花、仙人掌、蒜苗、蘆葦……但綠蘿一到,就像女王加冕般立在中央,佔據最好的方位,長着最美麗大氣的綠葉,其他植物只能退居其後。

整個暑假,綠蘿都陪伴着我。我坐在書桌前學習,書桌靠窗,綠蘿就在我左側,一伸手,便能觸到她。那是高一的暑假,我將每天的任務安排得滿滿當當,好像一切都頗有秩序,給綠蘿澆水就像喫飯睡覺一樣成習慣。

綠蘿越發茂盛,藤蔓不斷向外延展,由於長得太茂密,大葉互相遮擋,影響光照,我便剪下許多開始水養。大概三五個玻璃瓶或塑料瓶,都裝着綠蘿,被我放在左右書架上。我當時想,這些留在家裏了,就像是天生在我家一樣了,開學是不用帶到學校去的。

綠蘿長大,也長高。人長大,也會長高。

人長高成爲大人了,許多東西也看不見了。如果想再次體驗孩童的感覺,那就蹲下看這個世界。蹲下看綠蘿,看她們如何紮根泥土,看她們如何在有限的空間裏排列成秩序,看她們如何發散新葉,看她們的葉脈、藤蔓、氣根……我不知道自己這樣蹲下來看過多少次,只是每次將視線聚集在綠蘿根部的範圍時,都像達到了另一個世界——蝴蝶和蜻蜓,樹木與森林。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如此渺小,綠蘿本是生長在熱帶雨林的植物,周圍全是參天大樹,綠蘿纏繞樹木枝幹向上攀爬,遍佈整片林子,陽光透過葉縫灑進來,散漫地灑在綠蘿身上,心形翠綠的葉子泛着金光,我像身處其中,卻只是渺小的旁觀者。

小組的同學都說我把綠蘿養活了,開學時我帶着她到學校,心中無比自豪,就像她也要和我一同在教室聽課一樣。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她陪我度過了整個高一下期,又度過了整個暑假,期間不知多少堂課多少次作業,她都在一旁聽着看着。

我曾經以爲她會一直陪伴我,直到畢業,甚至一輩子,畢竟綠蘿不斷長着新芽,她的生命力大概是源源不斷的,我並不認爲她像人一樣會慢慢老去死去,雖然的確有死去的葉,但又一直有新的葉長出來。這盆綠蘿就像一個大家族一樣不斷延續下去。

但我和她最終還是分別了。男生宿舍評優比賽,同組的男同學就順理成章地將綠蘿帶回了宿舍做裝飾。綠蘿被帶走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只是第二天早上來忽然發現她不見了。那一瞬間我的心突然顫慄了,明明只是一盆綠蘿而已,難道還能突然消失,難道還能像人一樣出意外,但我卻像突然聽說親人病故一般,真是亦真亦假做夢般的心情,我就像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心中慌亂不安,甚至萬分自責,本以爲她一定會永遠在的,怎麼想到竟能忽然就沒有了呢?

我甚至沒有立即問同組同學,只是自己默默等了幾天,每一天到教室都期望她忽然又回來了,而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但每一天都不見她。課間時我仍到窗邊徘徊,但看到其他組的綠蘿只覺得更加心煩,它們也長得不錯,但它們都一模一樣。

後來我終於忍不住問了同組同學,正是那個男同學,他很簡單地說了幾句,告訴我怎麼回事,就像是在說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我點頭,竟有些不知怎麼回覆。我很小心地問,那評比完了還要拿回教室吧?他點頭。

我心中想還在就好,至少不是莫名其妙消失了,但還是有種不妙的預感,總覺得這是永別。

而事實上我的預感是對的,那盆綠蘿一直沒有再回到教室,我後來問那男同學,他說:“生活老師看我們這盆長得好,想拿去養,我就給她了。”他說時仍是很平淡,就像是在說一件不值一提的事。而我的心卻感覺涼涼的,好像被刺了一刀,一時有些不相信似的。

後來我才明白,令人難以置信的不是他,而是我。他作爲組長,自然能夠做主將綠蘿帶回寢室評比,生活老師見了覺得長得好,自然也想養着,他又是那種大方樂於助人的同學,自然也就將綠蘿送了出去。而這樣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在我心中反倒成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甚至心生抱怨,難道不讓人覺得不可理喻嗎?

大概潛意識裏已意識到這點,所以心中不管如何想,外在也沒有任何表現。只是點一下頭,哦一聲,便繼續學習了,好像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

但最終還是提了,三四年過去,並不能忘卻。那盆綠蘿本就不屬於我,她自顧自生長着,誰養着不都一樣,何必非要佔爲己有呢?雖然三四年了,也許她現在已經長得比以往更好了。儘管如此,三四年裏,每想到此事依然覺得心裏哽哽的,好像總在責怪自己,是因爲自己太軟弱了,才讓她走了。如果我那時能夠強硬一些,難道不能再將她要回來嗎?只是一盆綠蘿而已,難道還要不回來嗎?是啊,只是一盆綠蘿而已,恐怕正因爲我也覺得只是一盆綠蘿而已,所以纔沒有去要回來。只是一盆綠蘿而已,我沒有勇氣告訴別人她在我心中不止是一盆綠蘿而已,我也只能像是在說一件不值一提的事一樣,每一句都說着“只是一盆綠蘿而已”。

但我的自責並無任何作用,她並不止是一盆綠蘿而已,她就是綠蘿,她是綠蘿,從最初到現在,一直都自顧自生長着,只要有水,她就活命,她並不依賴於任何人,並不是誰的所有物,不是我的,不是男同學的,不是生活老師的。

我曾給綠蘿澆水、修枝,以爲她就是我的了,以爲我與她之間沒有其他,我沒想過與她分別。男同學沒怎麼照顧過她,但也對她有所有權,於是送出去時沒有絲毫不捨。因爲他沒有每天給她澆水,沒有給她修枝,沒有蹲下來仔細觀察過她,沒有在一個寂靜的下午想象一片大雨林……如果有,恐怕他會猶豫,他會拒絕,即使送出去了,至少也不會像是說一件不值一提的事。

植物本無情,人太多情。人多情,卻並非無私奉獻,付出了,就以爲屬於自己,等到沒有了,便悵然若失,才知是一廂情願。

大概不是所有事都該奢求回報,更不是所有東西都要佔爲己有。

我的桌上有兩瓶植物,一瓶是綠蘿,另一瓶還是綠蘿。它們自顧自生長着,瓶裏的水變少了,我就給它們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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