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碑(十九)

晚饭后,李根儿有件事儿雷都打不动——听新闻。对山沟里的李根儿来说,收音机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让他的知识和眼界开阔了很多。他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也变得和天气预报一样,比村里所有人都灵敏。

这天,李根儿撂下碗筷,拧开收音机,吱吱呀呀调好波段。听着收音机,李根儿的思想早跑毛儿了:把地再收拢起来,村民不答应,到手的土地谁愿意交出来?不把地集拢一起,人人都把心思放在地里,人心一散,还能干个甚?

吃罢晚饭好一会了,月生还没来,大概他忙着哩。收音机里的声音被门缝的夏风一吹,飘过来几个字“联产承包”。李根儿顿了顿,嘴里叨叨着“联产承包”。对这几个字儿,他似懂非懂。这个世界如今的变化太大了,天天有新词。有些词他还能懂点,可很多词他都囫囵吞枣吞下去,并不理解里面的含义。

次日,来到罐头厂的时候,太阳刚刚冒花。村民也陆陆续续来到,虽说是8点开工,来的人还没有一半。李根儿看着他们走进石墙之间的大门,什么也不想说。搁平时他非狠狠骂一顿不可。也怪了,看见李根儿眉头子缩成一疙瘩,迟到的人都心虚地贴着墙根溜进厂房,他们都以为是因为自己迟到让李根儿生气,于是默默发誓:丢人现眼的,明儿打死也不迟到啦。谁能想到李根儿的心里装着多少烦心事。厂子的运行要他操心,修路队停滞不前让他揪心,山外渐渐成势的打工潮也在动摇着村民本就不太安稳的心。

“出,出……事……儿了”,一到关键时刻,结巴就来报信,让本来就烦的李根儿受不了。他挥挥手,示意带路。

“就不嫁,再逼我就去死。”红梅站在窑顶上的一块青石块上,脸憋得快要红得滴出血来。

“死女子,赶紧下来。你死了,俄咋办?”红梅妈头发乱成一个鸟窝,她噗通一下跪下来。

“你给老子死,不死还得嫁。”红梅爸看见全村人都来看热闹,自己家就像唱戏一样,急得脸上没一滴血色,骚得想找个老鼠窟窿钻进去躲躲。

李根儿跑得呵呵喘着气,可他跑进院子里的时候已经迟了。红梅一失足从四五米高的窑顶掉下……

“啊——”人群中一个后生哭喊着,刮风一样掠过去。那一眨眼的功夫,所有人都愣住了。红梅妈就像使了定身法,嘴张得像孔小窑洞。李根儿咕哝了一半的嘴暂时停止,把剩下的半句唠叨咽回去。红梅爸骂出的一句狠话被撂在半空,现场的几十双耳朵没有一只顾得上接住这句话。一个十来岁的女娃把噙在嘴里的指头快要咬出血来。有几个胆儿小的婆姨闭上了眼睛……更多的人瞪着牛一般大的眼睛,预想着可怕的下一幕。

噗嗒一声,红梅像是落在一堆棉花上,眼前一黑。她身底下的“棉花”被砸得哼唧一声,就“晕”过去了。

红梅砸中的“棉花”就是她死也不嫁的刘国富。红梅长得不难看,她受够了这个村子的封闭。在这里,穿件好衣裳都没人看,有时还被人指指点点,甚至被骂作“活妖精”。看到邻村很多婆姨女子出去打工,红梅的心也活泛起来,一心要到外面闯闯。偏偏她父母收了刘国富家的彩礼,死活不让她出去,还硬逼着她嫁过去。她一急,就跑上窑顶,准备吓唬吓唬她老子,没想到假戏演成真的了。

哭天抢地,乱成一团,直到李根儿派人拉车把他们送出村子,院子里还没有恢复平静。红梅的娘老子,刘国富的娘老子都跟去了县医院,两家撂下五六个个娃娃没人看。李根儿把院子收拾收拾,叫自己的婆姨和月生的婆姨过来,两人一人负责招呼一家老小的吃吃喝喝。

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红梅住了几天院就回来了,可刘国富一个礼拜了还昏迷不醒。高空砸下来一个人,刘国富自愿当肉垫,当然不会轻松。

时间是治愈伤口的良药,红梅渐渐平静了下来,和她一样平静下来的还有她娘老子两个人。在这种平静中,一家人对对付付,彼此连说话都低声而气的,生怕触动了什么可怕的机关似的。可刘国富娘老子却急得冒火,老刘又高又壮,排出话来说“要是我儿子不好,红梅家这辈子都嫑想安生。”

李根儿本来心烦意乱,这么一搅,他的脑子更成了一锅焦糊的小米粥了。他有个毛病,心里一有事就睡不着,翻来覆去盘算,可越盘算越是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偏偏又梦见村里人人都出去打工,把个工厂烂摊子留给他,急得他睡着都直骂娘。

李根儿的梦还没有做完,工厂门前就聚集了一群人,等着李根儿开门。见李根儿没来,他们也乐得闲谝。

“外头真的那么好,红梅死都要出去?”

“那肯定,听说南边改革开放了,只要有点胆子的人都去谋一碗饭了。”

“听人说县里几个当官的都辞职不干了,到南边去‘下河’了。”

“没文化嫑胡说。那不是‘下河’,是‘下海’,意思是不吃公家饭了,自己单干。”

“这回刘国富亏吃大了,婆姨没到手,自个儿倒昏迷不醒了。这一闹腾,看她红梅还好意思出去?”

“李根儿,睡好了?”有人咳嗽一声,警示一下大家,然后大声问,言语里带着调侃。李根儿一声儿不吭,打开大门。没一会,工厂里的发电机就轰隆轰隆响了。没有电,工厂隔三差五就要到县里买两大桶柴油。看着发电机喝油一般,李根儿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多浪费啊。

下午收工时,县医院捎话回来说刘国富醒了,再观察几天就能出院了。这大概是李根儿最近听到的最好消息了。一连串的问题摆在眼前,李根儿觉得当个村支书简直比修通石山路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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