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加糖
“加糖嗎？”
“不了，謝謝。”
回到辦公桌前，我端起那已缺了把的純色馬克杯思緒良久，小口抿一口咖啡時，佔據整個口腔的苦澀味似比平時更濃。
袁子鈺篇
多年前，阿新總是眉眼彎彎地湊到我跟前說：“咖啡太苦，加兩塊糖吧。”語音未落，糖塊已隨着小勺的攪動逐漸融化。一直以來，我都不喜歡喝加糖咖啡。由於學業的壓力，我都是喝着最苦的咖啡來刺激自己的神經，直到那個從最後一排搬個桌子坐在零排電視機下的那個女孩坐在了我的身後。
高中時候的座位都是按成績劃分，原本我以爲悶頭苦學，孤獨前行會成爲我高三這一年的單調生活的主色，因爲，我向來不擅長與人交談。儘管我頂着“學霸”的光環頭銜，可矮矬的外貌也一度讓自己很自卑。多數時候，我只是低頭作業，我不主動和別人聊話題，別人也不會主動約我一起活動。其實，在一年前，我的自卑感並沒有這麼強烈，有一次晚自習，作爲課代表把作業搬到另外一個班給老師批改時，在我轉身離開教室的時候，有人竊竊私語的說了一句：“原來他們班數學課代表這麼醜，讀書再好又有什麼用呢？”好巧不巧，這句話偏偏在我跨出門坎的最後一腳前傳進了我的耳朵，記進了我的心裏。不可置否，我恃才放曠，很多人很多事我都不會放在眼裏，可就算是男生，也有來自內心敏感的一面。就這樣，我越來越封閉自己，成績越來越好，性格也越來越孤僻。
高三，儘管是在好班，但老師也是有親疏對待，所以，成績單上一頭一尾的學生在一前一後的座位編排上幾乎產生不了交集。可忽然有一天，一個“強悍”的女生直接把她的桌子搬來了“零排”的位置，爲了不影響其他同學，她坐在了電視機下靠窗的角落。高中，有些成績不是最優異，但老師看重的學生能夠受到講桌旁邊零排的特殊照顧。
因爲我向來孤僻，所以在憑成績優先選位置時總喜歡第一排靠窗的位置，既沒有前桌的影響，又不用參與背後的談天說地。可這個能把桌子和書加凳子一次性從教室最後一排搬到最前面一排的女生從此干擾了我的視線，鑑於她的神力，我只能退而守之，在心裏泄怨了幾次也就作罷。想着以後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河水好了。
可是，我不犯人人卻犯我，這個女生好像看不出別人不想搭理她的面部情緒和辨不明言簡意賅的語調。而且，她的腦子我感覺簡直和豬腦子有得一拼，一個最基礎的三角函數她把筆頭咬爛都解不出來。可她偏偏臉皮又厚，總是笑嘻嘻的向我請教問題，儘管有時候我的眉皺成了倒八。不過，慢慢的倒也適應起來，最起碼能夠得到無數次儘管含金量不是那麼高的誇讚。
有一次集體外出，兩兩搭檔，有好幾個她之前後面的好友都湊到前面來問她要不要一起，她都拒絕了，還說已經和人先約好了一組，當時，我坐在座位，看着窗戶外陽光灑在綠葉上泛着光暈，其實內心也挺焦灼，我不願主動去找人組隊，當然，也沒有一個人來問我，只等最後誰落單了和誰湊合。那時，我以爲她已經和其他人講好了，沒想到她在老師登記時報出了和我一組。當時，我其實挺驚訝的。後來，我們的關係越來越好，慢慢的我發現她是一個特別真實的女生，她的行爲大大咧咧的像個男生，可心思又很細膩，很會照顧別人的情緒。
後來親近起來，她有一次蠻認真的跟我講：我好像高二的時候見過你，有一次晚自習，我坐在後面，突然聽到有人議論說有人很醜，擡眼看了一下，當時候確實感覺你蠻醜的，不過現在我發現人還是不可貌相的。現在我只覺得只要那人不是醜到坐在我對面讓我喫不下飯的都差不多，哈哈哈哈……
瞧，她的腦回路就是這麼讓人琢磨不透，但卻十分真誠。
高中，因爲有晚自習，而我是一個走讀生，像平常一樣，我收拾東西就要走，有一次下晚自習，她突然湊活前來說教她一個題目再走，可我講的時候她又心不在焉，忽然，她筆一放，把我拉到隔壁的空教室（我們班學生常在那早讀、晚讀、喫飯）旁邊一個桌子上擺了一個小小的海綿寶寶的蛋糕，上面已經點好了蠟燭，她的好朋友拍着節拍祝我生日快樂，眼睛裏都是真誠。她爲我關了燈，讓我許願，我們把蛋糕分了喫，因爲是冬天，只是簡單的用蛋糕在臉上畫了個貓臉玩鬧了一下。那一晚，我非常開心，騎着小電動回家的路上，冰冷的晚風撲在臉上也感覺很溫柔。
阿新是我見過的第一個那麼癡迷喝牛奶和衝奶粉的人，平時的生活費，她寧願少喫幾頓飯也要勻出錢來買牛奶和奶粉。並且，每次喝時都要給我準備一份。迫於她的淫威，我成了一個喫軟飯的人。但在高三下學期，她奶製品的儲物盒裏多出了瓶瓶罐罐的黑咖啡和各種速溶咖啡，速溶咖啡還好，黑咖啡我瞅着她皺着眉頭想一口悶卻咽不下去還反胃的模樣真的是很痛苦。實在看不下去她那五官扭曲到一起的模樣，勸她放棄咖啡無果，我給她買了一盒方糖。從那以後，一入方糖深似海，從此黑咖備覺甜。她不單單自己喝咖啡喜歡一個勁的加糖。因爲我的咖啡罐也屯在牆角她的“食物百寶箱”裏，一般在大課間的時候，她都會泡好兩杯加糖咖啡，有一次我偷偷用保溫杯泡了杯不加糖的黑咖啡，千算萬算沒算到擰開蓋子涼卻時她聞到了苦咖啡的味道，一個眼神瞟過來：沒加糖！
於是乎，我討好式的笑笑，蓋好杯蓋，下課後屁顛屁顛地主動遞給她加糖。
可是啊，樂天派的她其實也很不自信，明明她有那麼多閃光點，但她自己卻發現不了，學業上的壓力透過她濃重的黑眼圈也能夠清楚的知道，但她卻每次都是故作輕鬆地安慰別人。
沒想到一晃眼，十年過去了。
那一年高考她落榜了，她獨自一人去了其他市的學校補習，我知道她有手機，可我沒有勇氣主動聯繫，只敢在高考前用一個陌生的號碼發過去一個從容應考的短信。暑假，大學室友突然跟我講他收到一條回信，裏面說：謝謝小袁，儘管沒有追逐上當初的承諾，但考得也還可以。大學四年，我們之間也之前偶爾聯繫，每次當她給我來電時，在電話那頭喊：小袁，小袁，我就感覺回到了高中。可惜，於千萬人之中，於千萬年之中，在時光的荒原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在青春年少時候恰巧遇見的那個人，卻和自己失散在茫茫人海之中。
阿新篇
初見袁子鈺是在高二，他跨過我班門檻時我看到他大半個側臉，他並不高，甚至有點矮，戴一副眼鏡，略顯土氣。
再見他時，我們是一個班，他在首排，我在末排。他似乎永遠都是一個人，留給世界的只有一個落寞的背影。同學都稱他是一個怪人，有一天晚上，朋友騎着小電動帶我去街心喫完小燒烤回來，在一個路口，我看到他在一個蜷縮在馬路邊睡覺的流浪漢身旁放了一份晚餐。還有一次學校外面喫午飯，看到老闆娘給站在門外的流浪漢端去了一碗加肉加蛋的熱乎乎的面，當時，我挺感動的，當即就爲老闆娘的美好善舉點了贊，可老闆娘說，是有個小夥子給這個流浪漢存了飯錢在賬上，拜託她只要看到流浪漢路過，他沒在時給流浪漢端一份粉面。因爲好奇是誰有如此好心腸，我在那家粉面店等了五天，終於，在人來人往的不屑和嫌棄中我看到袁子鈺從餐館端出了一份加蛋的炒粉雙手端着遞給了流浪漢，並且，還爲他拆好了筷子，備好了紙巾，叮囑他慢慢喫。
我承認，一開始我接近袁子鈺的目的是爲了我的地理，因爲他是地理課代表，並且他簡直就是一個地理天才。當時我們的地理老師是從高一時帶我一路帶上高三的，對我也還不錯，但我的地理總是達不到優秀層次，於是，地理老師建議我多向課代表請教，因爲有時候他解決不了的問題，袁子鈺有時能夠很巧妙的解開。
於是乎，我不管班級裏其他人的眼光，向班主任請示了之後挪去前面電視劇下面的位置，充分利用好“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地理優勢。剛開始，袁子鈺不知道該如何與人相處，便總是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態，但，心思細膩如我，誰能缺得了朋友呢，於是，我又充分發揮自己比花崗岩還堅硬的臉皮，和他慢慢打成了一片。
經過相處，我發現他這個人其實活得很累，儘管家庭條件還可以，成績也很不錯，但他爸對他的要求是不得了的高，並且他爸爸對他一直採用貶低、嘲諷和責備的教育模式，這一點是有一次我自己給自己開家長會，結束後，聽到他爸在隔壁空教室責備他這次只考了第二名得知的。他爸還說了一些挺傷人自尊的話。他爸走後，他看似若無其事的在大家都放鬆玩耍的狀態下打開了英語聽力，其實內心應該是挺難過的。於是，我也買了許多咖啡，因爲他很喜歡喝咖啡，可咖啡又那麼苦，我知道，當我苦到不行的時候他一定會給我買方糖，這樣，我就有藉口理所應當地往他咖啡里加糖了。
小袁少年老成，和他在一起，不論做什麼都可以不用帶腦子，他都會計劃的明明白白，只要真心和他玩得好，他會將對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他不善言語，卻會將我不經意間說出的話付諸實踐。一年的相處，我們的關係處於友情以上，戀人未滿的狀態，他的眉眼多了許多笑意，在咖啡的苦味和方糖的甜味中，我們度過了見證了成長的刻骨銘心的高三時光。
我原以爲自己會像許多青春少女一樣嚮往白馬王子英姿瀟灑地出現在自己身旁，可袁子鈺就像一位黑馬王子進入了我的世界，因爲他，很多困難我都有硬着頭皮做下去的毅力，長相、身高在才華面前碎了一地，因爲他，不高不帥也沒關係，我想我們以後終究會在一起。
【尾聲】
我考上了她喜歡的那所大學，在那裏度過了我四年平平淡淡的時光。畢業那年，她忽然跟我講：她很對不起我，重來一年，仍然沒有考到曾經約定的學校，現在我要畢業了，她怕來不及，怕隨着時間我倆就真的消散在了人海茫茫。她跟我講她在學校參加各種比賽時總有一個念頭支撐她硬着頭皮去做，那就是拿下一項獎，便離來見我又進了一步。她想憑藉着自己的努力，漸漸縮小我和她之間的差距。但現實卻是，我們走到了一個圓的最終對接口，卻永遠無法張開雙臂擁抱到彼此。她的離開，就像咖啡離了方糖，成了永久的苦澀。
番外
這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牀上，拿出了那張留存在牀頭書櫃裏的照片，照片裏，她笑容依舊燦爛。可惜，她的笑容永遠定格在了22歲那一年。
那天，我邀請她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儘管四年未見，可我知道，我們還是曾經的我們，我也已經準備好了向她告白。
那天，天氣很好，我在橋的上面看到她正穿過馬路向我走來，頭髮依舊是短短的，人依舊是不胖不瘦的，笑容依舊是露齒的，治癒的，可是，就在離跨上臺階不到十步的地方，她忽然被一輛酒駕車撞出了十米開外。
那天，周圍人生嘈雜，而我只聽到了急促的救護車的聲音，我將她抱在懷裏，可她卻聽不見我哭着說“我喜歡你”。
那天，她走了，帶走了我的快樂和笑容。
這天，是她走後五年的紀念日，我忽然想用她送的一直用來喝牛奶的杯子衝杯咖啡，只是，我怎麼也沒有力氣夾起一塊方糖。
“咖啡加糖嗎？”
“不了，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