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黛愛情故事(11)

相由心生,言隨其性。

再次打開《紅樓夢》,總是被黛玉的性情所吸引。

曹雪芹刻畫人物的功力可謂登峯造極,每每讀到寶玉和黛玉的對話,便頓生身臨其境之感,彷彿一個活的林妹妹就在自己眼前,讓人歡喜得要死,讓人喜歡得要死。

特將書中涉及二人的部分摘錄出來,以後可以單獨閱讀,想來也是一件極爲過癮的事情。

此爲第十一輯。

摘自 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這日早起,寶玉因不見林黛玉,便到他房中來尋,只見林黛玉歪在炕上。寶玉笑道:“起來喫飯去,就開戲了。你愛看那一出?我好點。”林黛玉冷笑道:“你既這樣說,你就特叫一班戲來,揀我愛的唱給我看。這會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兒問我。”寶玉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明兒就這樣行,也叫他們借咱們的光兒。”一面說,一面拉起他來,攜手出去吃了飯。

······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道:“只好點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那裏知道這齣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寶玉道:“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出熱鬧戲,是一套北《點絳脣》,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寶釵便念道: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鉢隨緣化!

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林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到《妝瘋》了。”說的湘雲也笑了。於是大家看戲。

······

寶玉沒趣,只得又來尋黛玉。剛到門檻前,黛玉便推出來,將門關上。寶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吞聲叫“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自審。襲人早知端的,當此時斷不能勸。那寶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裏。黛玉只當他回房去了,便起來開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裏。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關,只得抽身上牀躺着。寶玉隨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惱了,終是什麼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問的我到好,我也不知爲什麼原故。我原是給你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子取笑。”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我並沒笑,爲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辯,不則一聲。

黛玉又道:“這一節還恕得。再你爲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他和我頑,他就自輕自賤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他和我頑,設若我回了口,豈不他自惹人輕賤呢。是這主意不是?這卻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又不領你這好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到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

寶玉見說,方纔與湘雲私談,他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爲他二人怕生隙惱,方在中間調和,不想並未調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正合着前日所看《南華經》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爲何?想到其間,也無庸分辯回答,自己轉身回房來。林黛玉見他去了,便知他回思無趣,賭氣去了,一言也不曾發,不禁自己越發添了氣,便說道:“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寶玉不理,回房躺在牀上,只是瞪瞪的。襲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他事來解釋,因說道:“今兒看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管誰什麼相干。”襲人見這話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這是怎麼說?好好的大正月裏,娘兒們、姊妹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麼這個形景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姊妹們歡喜不歡喜,也與我無干。”襲人笑道:“他們既隨和,你也隨和,豈不大家彼此有趣。”寶玉道:“什麼是‘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談及此句,不覺淚下。襲人見此光景,不肯再說。寶玉細想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起來至案,遂提筆立佔一偈雲: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寫畢,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了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後。自己又念一遍,自覺無掛礙,心中自得,便上牀睡了。誰想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故以尋襲人爲由,來視動靜。襲人笑回:“已經睡了。”黛玉聽說,便要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住,有一個字帖兒,瞧瞧是什麼話。”說着,便將方纔那曲子與偈語悄悄拿來,遞與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可笑可嘆,便向襲人道:“作的是頑意兒,無甚關係。”說畢,便攜了回房去,與湘雲同看。次日又與寶釵看。寶釵看其詞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看畢,又看那偈語,又笑道:“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支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說着,便撕了個粉碎,遞與丫頭們說:“快燒了罷。”黛玉笑道:“不該撕,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癡心邪話。”

三人果然都往寶玉屋裏來。一進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雲:‘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後。”因念雲:

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鉢傳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纔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爲出奇。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寶玉自己以爲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他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說着,四人仍復如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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