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第二篇)繼續

街上己經沒有行人了,路燈將影子拉長,悄悄從窗口延伸進來,投影在牆面、天花、牀邊,子安臉上感覺到的影子的形狀。他低頭靠着雙膝,雙手埋進凌亂的頭髮,今晚他一定做了個決定:離開這裏,象二十年前那樣逃離,但這次他不知道該去向何方。

“噹…噹…”,客廳的掛鐘連續敲了二下,凝滯的空間似乎也被敲碎,子安像突然失去了依靠,疲憊地癱倒下來。如麻的千頭萬緒正與睡意進行着激烈的爭鬥,他無奈的開始數着無聊的數字:一號筆2支、二號筆2支……五號筆3支……

鐘聲連續響了五聲,他終於做了決定。

清晨,空氣新鮮潮溼,他攏攏衣領驅趕後頸的涼意。街道上空蕩蕩的,他感覺一陣輕鬆,就像一隻飛蟲努力掙脫了蛛網,朝向天空奮力張開了雙翅。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個早晨,車站依舊成了他這次的選擇。

售票處人還不多,他隨意排在一人身後,他看見票據從出票口緩緩吐出,那人輕輕拿起,票據上寫着:綏德。綏德?他默唸着,一個模糊的意識闖了進來,這或許是老天的刻意安排。

長長的站臺,一陣急促的鈴聲過後,車廂一陣晃動,火車緩緩駛出了車站。

他斜靠在座位上,車廂裏靜靜的,光線暖暖的,廣播裏悠悠地傳出熟悉的弦律。窗外,朝陽照射下的起伏輪廓在畫框裏慢慢甦醒過來,清清芳草香也從車窗飄了進來。子安感覺從未有過的舒適,時間沿着鐵軌似乎也變得悠長。

恍惚中,狹長的走廊裏出現一個佝僂的身影,拐扙細長的影子彎折在車廂壁上,一步步向前移。火車上怎麼會有乞丐?他有些疑惑。黑影慢慢向前移近,己蔓延至面前的小桌。子安真真切切地看見那張殘舊溝壑縱橫的臉,一隻破舊的塘瓷碗也伸到了面前。子安往裏縮了縮,別過臉去。那隻碗卻又伸了過來,它在子安的手臂上推了推。子安肘一擡把碗推了出去,可碗竟又推了過來。

“走開!”

子安猛地一推,擡起了頭。

“醒醒同志,查票了。”

子安揉揉眼,看見一隻僵在半空的手,逆着光,他仍能看清那名身穿制服的乘務員眼裏的驚異和憤怒。

“查票!”

高亢的聲音,引來衆人的目光。子安慌忙摸摸口袋,遞過票據。他覷見乘務員圓睜的眸子,歉意的朝她點點頭。

“嗚……嗚……”綠皮火車繼續不緊不慢地在起伏的山巒間穿行,子安再無睡意。窗外連綿的綠色漸漸隱沒,慢慢浮現出越來越濃的褐黃色。

綏德,一座再尋常不過的小城,車站充斥着慣有的無序和嘈雜。

子安隨着人流出了車站,快速穿過“住宿、打車”吆喝聲的糾纏後,他放緩了腳步,沿着人行道一直往前。

夜色隱藏了小城此許的陌生,暖暖的街燈爲街道增添了份親切感,飢餓與疲乏驅使着他走進了一家臨街小食店。

小店不大,飄着濃濃祘香味,他選了個靠裏的位置。老闆娘熱情而周到,見子安是外鄉人,她刻意多添了幾回茶水,她很健談,每次都會聊上幾句。子安靜靜聆聽着,也許感覺熟絡了,偶而也會插上幾句,他不習慣將目光聚焦在女人身上,只好將視線固定對面牆壁。

牆上是一幅民俗畫,他發現竟是手繪圖。傳統的構圖和畫法,畫者筆觸不夠熟練甚至有些生硬,但人物卻表現得十分生動。

是我那口子畫的,老闆娘注意到他專注的神情,不無得意地說。壁畫的故事她肯定說過無數遍,這次一定是她講得最詳盡的。子安是個非常不錯的聽衆,他會意的間或提個問題,當然他也爲這個從未拿過畫筆的人努力去實現自己的繪畫夢想而感嘆,畫的故事結束時,小店也準備打烊了。

子安背好行李,問哪有便宜的民宿,老闆娘說,順路一起走吧。

大路兩旁停滿了小車,密密麻麻;街面幾乎沒有行人,空蕩蕩的。路中央一輛三輪車連接着被路燈拉長的斜影。影子一會拉長一會又變短,就這樣平穩地行駛了很長一段。

不久,拐進一條小巷,影子開始不停地晃動起來。就前面了,老闆娘有些氣喘,但聲音仍是那麼清亮。路燈稀了,影子拉得更長,安突然希望就這麼一直走下去。

前方,黑漆漆一排排平房,越來越近,隱約可見住宿的招牌,三輪車停在中間一處院落。

這家旅社乾淨衛生還便宜,老闆娘邊說邊幫子安卸下行李,然後揮揮手,繼續向黑夜前行。

院落裏三面都是房間,他選了靠裏一間。問住多久,他記不清說的是三天還是五天。

房間裏牀鋪很大,坐在牀沿腳着不了地。子安把揹包往牀上一甩,躺了會,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牆角的木箱,似乎帶些膽怯,然後閉上眼屏氣凝神,似乎在積蓄力量。不久,他睜開眼,慢慢跳下牀,又搓了搓手,打開了木箱。

木箱被放平,先拉開拉手,撐開呈三角架狀,然後將木箱立起,展開兩邊,最後再展平中間隔板。子安就像個魔術師,木箱在他手中變成一個標準畫架,畫架兩邊還放滿各式畫筆和顏料。

只是畫布一片空白,沒有任何線條,象是在靜靜地等待。子安長長吐了氣,凝視良久,最後他走到窗前,窗外濃稠的黑夜,星空格外的美。

他己長久的失眠,每至深夜,黑暗中似有無數雙手在向他索取,他只好倦縮成一團,有時在畫布上發泄,最後又發狂地扯下,雙手用力地擠壓,然後奮力地甩在地下,直到筋疲力盡。

而今夜難得的風平浪靜。

“你在那個山上來,哎……喲……”

歌聲隱隱約約,時斷時續,像從遠處飄進來。安醒了,他靠牀沿坐起,仔細聆聽。

“我在溝哎……探不見那個拉話人喲喲……”

聲音在風中起伏,安眼前浮現出一道山樑,空曠的山溝溝,頭扎毛巾的老漢,手捧菸袋……

安猛地抓了件衣服,衝出院落。

天微微亮,涼涼晨風吹來,安打了噴嚏,他裹緊衣服,徇聲前行。

歌聲隨地勢起起伏伏,很難辨清方向,子安憑感覺一路前行,時斷時續的歌聲象一根無形繩索,帶着一股莫名的力量牽引着他。

他不知走了多遠,當起伏的丘嶺變成連貫的線條,歌聲倏地消逝在羣山之間,他停下仔細聆聽,四周寂靜如夢。

第一縷金線從東邊最高的起伏點直射過來,地面泛起一片金色。子安恍惚間清醒過來,他環顧四周,不知該往何處。

陽光暖暖的曬在身上,他張出雙臂伸了個懶腰,蒼涼的旋律仍在耳畔徘徊,他忍不住喊了一嗓子,聲音聽起來怪怪的,就象腦中的一條平滑的弧線,而順手拉出的卻是隨意彎折的不規則的線條。他感覺如腳下的影子顯得有些滑稽,他自嘲般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遠處山巒連綿不斷,厚厚的黃土在陽光照耀下少些晦暗蒼涼,小城慢慢舒醒過來,機器轟鳴聲,車水馬龍各種喧囂嘈雜不經意己充斥整個上空。

歌聲被徹底淹沒了,他定定神,折身往回走。晨光下的小城,灑過水的路面感覺特別新鮮,大路兩側傳來割草機的嗡嗡聲,空氣中混雜着青草的芳香,濃烈得有些刺鼻,子安狠狠地吸了幾口。路上每個面孔、每座建築甚至陽光下的影子都是新鮮的。他有種穿越感,不管是過去還是將來,這裏的一切似乎都與他無關,這裏沒有人會在乎,這裏沒有人會催促,這裏也沒有人會嘮叨。

他走過幾個街口,旅館不知在哪個方向,他乾脆在路邊坐下,向左看看向右看看。他摸摸口袋竟有些散鈔,起身在街邊買了盒煙,他熟練點燃,輕輕吸了一口,身體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看了看煙盒,是十幾年前的牌子,沒成想竟會陌生得如此。

他潦草地吸了幾口,胃開始鬧起了情緒,他想起昨天那家小店,沒準能找到那,他左右望望,起身繼續走着。他仔細觀察着周邊的建築,吻合着記憶中的輪廓,就像是在構圖,只是這次是用腳不是雙手,是在水泥地面而不是在畫布上。

城裏豎起不少偉岸的新樓,它們倨傲地昂首揚眉,用筆直高挑的線條大口大口地吞噬着小城的獨特的韻味。而他的視線卻習慣滯留在那些矮小的老屋,有時他會駐足,仔細打量它的每個角落,似乎要讀出含在一磚一瓦間的陳年往事,一個人的一生演繹成一個故事,而一間老房可能就承載了幾代人的故事,他不得不走走停停。

街上蜂擁而出的行人漸漸少了,只剩些老人還有推着嬰兒的女人,小城變得悠閒起來。他來回轉了不知幾條街幾條巷,很想找人問問,可又無從問起,路名、旅社名、小店名,那些都是空白。他擡頭望天,陽光刺眼,疲憊、乾渴席捲而來,他想到剛纔錯過的小超市,只好往回走去。

一支普通的礦泉水,他不由猛灌幾口,水從嘴角邊溢出,流進了脖頸,他手胡亂擦了擦,然後席地而坐,任汗水自由流淌。

溫熱空氣中夾雜着一股蒜香味,他仔細聞聞,胃開始鬧起情緒,他倏地站了起來,香味將他導航至一間小店,穿過大門他又瞥見了牆面那幅民俗畫。

小店只剩下門邊的座位,屋內幾桌食客推杯換盞製造出菜市的喧鬧。他在靠外的位子坐下,將身子儘量朝外挪了挪,似乎在尋找屋內的喧譁與街邊的嘈雜之間的平衡點。

“大兄弟,先坐坐,茶水馬上過來。”

老闆娘清亮婉轉的聲音己刺破這片混濁,清晰地盤旋在耳畔。

桌對面是位老漢,一張黝黑布滿皺紋的臉,鬍子花白,頭上還扎着白毛巾。他牙口似乎不錯,一碗饃饃、一碟羊肉、一盆疙瘩湯,喫得津津有味。

這纔是真正的老者形象,學院裏那些模特真該換換了,子安嘗試了幾次也未搭上話,老漢一直沉默,沉浸在美食中。老漢幾乎沒有擡頭,一口一口將饃饃、羊肉喫完,那碗湯也剩不多,他吹了吹,仰頭喝了下去。子安趕緊遞上一支菸,老漢抹抹嘴,彎身取出煙桿,“小夥子,來兩口旱菸。”鄉音濃郁淳厚。

濃濃的煙霧冉冉升起,扭着妖嬈的舞姿帶着刺鼻的味道向四處彌散開。老漢沒再說話,只微微皺眉,右手託着煙桿,佝僂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儼然一座的雕像。門邊透進的陽光在鼻樑處劃出一道清晣的界限,光影交疊形成強烈的明暗對比。

子安構圖中隱約現出山溝裏三三兩兩喫草的羊羣,厚厚黃土地似裸露的肌膚,白皮松稀疏點綴其間,天湛藍而高遠……

老漢抽完一袋煙,彎下腰,挑起一擔籮筐走出了這幅構圖,天依舊藍藍的。

客人們也陸續都走了,小店空蕩蕩的。老闆娘從廚房出來,剛想坐坐,突然又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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