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獸神錄(三十一)孟極

【序】

又北二百八十里,曰石者之山,其上無草木,多瑤碧。泚水出焉,西流注於河。有獸焉,其狀如豹,而文題白身,名曰孟極,是善伏,其鳴自呼。——《山海經· 北山經》


【落魄】

“一個大男人有手有腳的,整天不幹正事,天天跑過來喫白食,還要點臉不?你也是,請喫飯也要有個度吧,哪有連續請一個多月飯的!還什麼看他相貌不凡,必有大能?就這麼個沒皮沒臉的玩意兒,能有什麼大能耐?”南昌亭長家的大門打開,飄出一陣女人的訓斥聲。一個魁梧身影大步走出來,滿臉怒氣。

男人身高八尺,虎背狼腰,眉清目朗,儀表堂堂。可他完全不顧形象的恨恨啐了一口,讓原本身上那股傲然之勢,瞬間被一股流氓氣息污染得徹徹底底,引來街上的行人和商販側目談論。有人不解,有人偷笑,更多人則是鄙夷和不屑。

男人並不在意別人的目光,他大步向城外走去,很快消失在長街盡頭。只是沒人發現,當他轉過街角,棱角分明的臉上,憤怒瞬間歸於平靜,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那股流氓氣息也突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穩重的剛毅和深沉的冷冽。

我不知道第幾次深深的皺起眉頭,這段時間我的眉頭就沒怎麼舒展過。偷偷觀察了這個男人一個多月,到現在也沒弄明白,爲什麼他會是“天選之子”,以至於天帝會親自降旨讓我成爲他的守護者。

這傢伙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是個遊手好閒的破落戶。每天不是這家那家的到處蹭喫蹭喝,就是無所事事的在城裏城外閒逛。即沒展現出什麼過人的能力,也沒有哪怕一點點想要改變,想要上進的覺悟。要不是他偶爾會在沒人注意的時候,不經意流露出一些反常的神情,我都懷疑是不是天帝老糊塗看錯人了。

一邊告誡自己要耐心,一邊繼續跟隨他。這次他沒如往常一樣回他的破草屋睡覺,而是一路出了城門向野外走去。很快就走到了一個四野無人的僻靜之地,男人停下腳步,緩緩轉身。

“跟了我這麼多天了,既不動手,也不相見,到底想幹什麼?”男人語氣冰冷的說道,他全身緊繃,成戒備狀態,一雙眸子裏透出凜冽的寒光,彷彿一下秒就會像狼一樣撲向對手。

我很是詫異,思索了一會兒也沒想明白自己是如何暴露的。只得深吸一口氣,知道總會有正式會面的一天,也就不再顧及什麼了,直接解除了隱身狀態。

“你……你是誰?怎麼能憑空出現?爲什麼跟着我?”男人看到如白色獵豹一樣我,顯然被驚了一下。他倒退兩步,抽出腰間佩劍,擺出了攻擊姿態,又看了我好久才,才猶豫的問道。只是我在他的眼睛裏卻看不出半點恐懼,反而滿是強者才該有的自信。

“我叫極光,靈獸孟極族,來自石者山。受命運指引,將成爲你的守護者,確保你不會被妖魔鬼怪或者替他靈獸傷害。我不會參與你們人類內部的事情,你也別想驅使我做任何事。”我語氣不善的自報家門,至於他的問題,我可沒義務解答。

“靈獸?命運指引?守護者?好吧……雖然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你好像對我沒什麼惡意,我能感覺到的。”男人收起劍,轉身就走,絲毫沒有躊躇和疑惑。

我一愣,不明白他面對超出認知的事,爲何能這般雲淡風輕的接受。只得跟在他身後走着,心裏這個憋屈。堂堂的高階靈獸,竟然像個跟班兒一樣守護一個人類,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韓信,你一個四肢健全,無病無災的人,爲什麼這般落魄?混喫等死,不幹正事有意思嗎?”走了很久,我終於憋不住問了出來。

“誰說不幹正事?我乾的就是正事!我的本事足以輔佐君王,平定八荒。非大伯樂者不可見,非大城府者不敢用,非大胸襟者不可爲之命。天下即將大亂,正是我輩風雲際會之時。南昌亭長雖有伯樂之見,卻畏妻如虎,堅忍不足,不可成大事,非明主也。”叫韓信的男人連頭都沒回,大踏步向官道走去。

我僵在原地,嘴巴張得能直接吞下一隻烤乳豬。也許……吹牛是他最大得能耐?我不禁悲觀的想。


【胯下】

大街上,人頭攢動,無數人圍成一個圈,笑吟吟的看着熱鬧。人羣中,一個膀大腰圓的赤膊壯漢立在當中,一臉獰笑的看着對面同樣高大壯碩的男人。他將雙腿叉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胯下,又擡了擡下巴,挑釁之意十足。

男人只是皺眉看着壯漢一言不發,並沒因爲這種極盡侮辱的挑釁而發怒。他像是在權衡利弊,就那麼沉思良久。隨即,男人展顏一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開始慢慢的將袖子挽起來,又將衣襟的下襬在腰帶上掖好。

壯漢緊張起來,不知道男人下一秒會不會拔劍刺過來。他並沒有十足把握能制伏對面這個看起來武力不俗的男人,於是後退兩步,保持在安全距離之外,死死盯着男人的一舉一動。

不僅是壯漢,所有圍觀的人都摒住了呼吸,期待着即將出現的龍爭虎鬥。只是下一瞬間,所有人都滿臉不可置信的看着男人。他就那麼自然的慢慢彎下腰,四肢着地,向着壯漢爬去。在所有人詫異、不解、戲謔的目光中,男人平靜的從壯漢胯下穩穩的爬了過去。

即不扭捏,也無掙扎,就像從別人胯下爬過去是一件無比正常的事。就連壯漢都一臉驚疑不定的表情,呆立在原地,甚至忘了以勝利者的姿態大笑一番,並追加幾句更惡毒的嘲諷。

男人起身,依然平靜的拍了拍手掌上的土,表情沒有半分變化。如此恥辱之事,在他做來,就如正在舉行一種神聖的儀式,竟然絲毫沒有不堪的氣場。全場一片寂靜,沒有人嘲笑,更沒人出聲奚落。

一陣寒風掃過,所有人都哆嗦了一下,然後你看我,我看你,異常默契的選擇了靜靜散去。如同都被施了什麼法術,好像根本就沒看到胯下之辱的那一幕。壯漢看着已經遠去的男人,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最終也轉身離去,沒敢多說一個字。

只有一個人例外。他也在人羣之中,個子不高,一身書生打扮,玉樹臨風,羽扇綸巾。書生雙眼放光的盯着男人的背影,嘴角上揚,微微點頭。待人羣散盡,他才向前緊走幾步,像是要去追已然走遠的男人。可隨即又停步,想了想還是苦笑着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你演的這是哪一齣?一個屠夫而已,打倒甚至幹掉他對你來說都簡單的很,爲何如此?難道不知道什麼叫恥辱嗎?”我出現在韓信面前,很不解的問道。雖然他丟不丟臉都與我無礙,可畢竟是他的守護者,看着他毫不知恥的做出這種事來,心裏總是不舒服的。

“看到人羣裏那個書生打扮的人了嗎?他叫蕭何,沛縣的主吏掾[yuàn](秦朝官名),是個很有才智和能力的人。雖然此人沒有君王之願,卻同樣有輔佐之才,同樣胸懷大志。而且他交友甚廣,早晚必成大氣。說不得,我未來的路就在他身上。”韓信笑了笑說道。

“你是趁機做給他看的?可這有什麼用呢?你又怎麼知道蕭何的事?”我更加疑惑了。跟在韓信身邊也數十日了,知道這小子是個鬼才,做事每每出人意料。可今天這事也太奇怪了,我的腦子完全不夠用。

“如果你是人類,又是個讀書人,你就明白了。至於蕭何的情況,你以爲我真的每天無所事事,就是個潑皮無賴嗎?這附近幾個縣的潑皮都是我的屬下,好幾年前就被我收服了。只要我想知道的事,就一定會知道。極光呀,做任何事,知道什麼是第一要務嗎?是情報呀!情報!詳實的情報,能讓你立於不敗之地。”韓信自問自答,身上散發出強烈的自信,如同已然得勝的將軍。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雖然還是沒完全聽懂他的話,卻突然覺得,也許當他的守護者,並不是一件很丟臉的事。


【棄楚】

楚軍大營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漆黑寂靜,彷彿連營火都嫌棄這個地方。孤零零的身影站在自己的軍帳前,看着中軍大帳得方向,默默無語。

那是所有楚軍的精神嚮往之地,有他們敬仰崇拜的軍神,也是宏圖霸業的起點。那裏立着一面碩大的旌旗,上書“西楚霸王”。雖然營火的光芒不足以照亮那四個字,卻反而讓知道的人在黑暗中更能感受它的霸氣與驕傲。

那是所有人的王,卻唯獨不是他的王,所以,任他智計百出,任他算無遺策,也毫無意義。站在角落中的身影高大壯碩,身姿挺拔,可陣陣侵襲的夜風,無情的將蕭瑟和落寞滲透他的身體,寒了他的心,冷了他的血,無論是否抵抗,都無濟於事。

我隱沒在漆黑的角落中,卻在擔心他會不會墜入更加黑暗的深淵。無法體會他的心情,甚至無法理解他的行爲。難道一定要追隨一個王嗎?難道自己不能去拼出一個王嗎?我知道他多少有那麼點野心,也不缺匹配野心的才能。只是每次這麼問他,他都一笑而過,從未給出隻字片語的回答。

我承認,西楚霸王項羽確實強大,無論出身地位,形象氣質,還是個人勇武,膽識魄力都是上上之選,更難能可貴的是還重情重義。即便高傲如他,也是誠心拜服。

三年前,他投奔項梁時就曾說過:項梁有膽而無才,可順不可逆,知進不知退,難堪大任。所以他其實就是奔着項羽來的,只是那時的項羽還必須在項梁手下韜光養晦,羽翼還不豐滿,翅膀還不結實。

兩年前,當項梁敗於秦將章邯,戰死於定陶,項羽順利接任大旗時,他高興得發狂。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舞劍,第一次看見他喝醉,第一次看見他眼神中釋放出毫不掩飾的神采。好像下一刻,他就能幫助項羽指揮千軍萬馬,橫掃八荒,平息戰亂,世間臣服。

然而,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那一切美好的暢想和願望都已落空。他萬萬沒想到,過於重情義也是項羽最大的軟肋。賞罰多偏向所喜之人,信任和機會也只給予江東兒郎,對非嫡系將領卻是猜忌,吝嗇和輕視。他自然也無法倖免。

鉅鹿之戰,他諫言集重兵於一翼,日夜奔襲,直搗敵中軍。再出奇兵於另一翼,伏擊回援之敵,則一戰可定。可項羽不應允,偏要全軍渡河正面硬抗。看似以弱勝強,連勝九戰,輝煌無比,實則師老兵疲,慘勝而後繼乏力。這纔不得不接受秦將章邯的投誠,讓很多曾是項梁帳下的舊將極爲不滿,內部矛盾瘋漲。

連番大戰,投誠秦兵越來越多,楚軍兵將卻隨意使喚,甚至奴役他們,險些釀成兵變。他又諫言提升投誠秦兵的待遇,並整編完全由秦兵組成的軍團。秦朝刑法嚴苛,叛逃兵將回去必死無疑,根本不用擔心秦兵軍團再次反水。可項羽還是不允,硬是坑殺了二十萬投誠秦兵,不僅自斷一臂,而且讓之後的敵軍都只能死戰,不會投降。

於是,他,韓信,曾號稱看人無算的鬼將,第一次看錯了人。他徹底看清了項羽的真實本性,也徹底的失望透頂。

“極光,項羽身邊是不是也有守護者?實力跟你比如何?”韓信突然問道,雖然聲音非常輕柔,可我卻分明在其中感受到了正在漸漸點燃的怒火。

“有,孰湖,高階靈獸,很強大,比我強一線。”我長出一口氣,也輕鬆的回答。他終於還是緩過來了,終於沒向黑暗的深淵墜落。這纔對,這纔是那個連我都不得不佩服的鬼將。

“他也會遵守你們那個什麼守護規則對吧?總有一天,我會擊敗項羽,到時候,那個什麼孰湖,不會對我動手的吧?”韓信的話好像是在擔心未來,我卻只從他的語氣聽到了戲謔和不屑。他一邊說着,一邊向營外走去。

“除非他想承受萬年地火焚燒之苦,否則就算項羽死在你手裏,他也不會出手。就算有個萬一,這不是還有我呢嗎,雖然打不過他,護你周全還是可以的。”我笑笑,也輕盈的跟上他的步伐,融入營外漆黑的夜色之中。


【拜將】

南鄭城外三十里的一片稀疏樹林中,一個小帳篷靜靜的搭在那裏,顯得頗爲渺小。而帳篷前的一堆篝火,卻燒得格外旺盛,火苗騰起半米多高,火星更是竄起兩三米纔不情不願的湮滅於夜色之中。

韓信棱角分明的臉龐,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宛如他的心情起伏不定。他在等,等自己命運的分水嶺,到底會被引向何方。他也在賭,賭蕭何會追上來,會幫他完成多年的心願。

自從棄項羽而投劉邦以來,也有數月之久,可劉邦也同項羽那般輕視於他,只封了個不疼不癢的低級軍官,別說獻言獻策帶兵打仗了,平時就連見劉邦一面也難。這讓他剛剛高漲一些的心情再次被打入低谷,甚至都開始懷疑自己,懷疑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懷疑是不是太不合時宜了。

我無法給他答案,也無法幫他什麼,只能陪着他,陪他等待命運的安排。我又問他爲什麼不舉兵自立,自己作自己的主。他卻依然搖頭,不回答,也不解釋。這讓我有些惱火,卻也無可奈何。畢竟,他纔是主角,我只是確保他不會提前意外隕落的保護傘。

我一直以爲,我們是彼此的過客,他的生命裏有我的位置,卻沒有我的角色。我以爲,在我漫長生命裏,他也只是匆匆而過的一道光華,終將泯於記憶,不會有什麼感覺,更不會有什麼感情。然而如今,我看着他強裝鎮定的樣子,看着他不停擦拭佩劍的動作,心裏卻沒來由的泛起一絲苦澀。

如果今晚蕭何沒來追,他該如何?我不知道,我想他也不知道。他曾說過,劉邦可能是最後一個有希望成爲他的王的人。一個看似不學無術的潑皮無賴,卻難以置信的擁有着讓無數英雄豪傑甘願臣服的氣質,我是完全無法理解的。不過無所謂,他理解就行了。

午夜已過,林中一片寂靜,林外官道上也沒有半個鬼影。我出去了一趟,拜訪了附近幾個山頭的靈獸,警告他們今晚都老實待在各自的洞穴裏,不要出來搞事情,以免出現什麼意外。我也只能爲他作這麼多了。

時間就在焦慮的氣氛中一點點滑過,明亮的上弦月已經向着西邊的夜空移動,夜晚進入了最深邃的時段,也讓他和我的心漸漸墜入谷底。

突然,一股強大的波動傳來,我驚得站起,轉頭看向南鄭城方向的夜空。那裏有一個比夜空還要黑暗的影子正在上升,然後緩慢向着我們的方向飛來。

我終於長出一口氣,他賭對了。那是蕭何的守護靈獸,黑凰族的逐影。這個時間,他一般是不會獨自離開蕭何的,那麼只有一種可能,蕭何來了。

韓信還坐在篝火邊發着呆,已經很久沒有添柴了,火光暗淡了許多,也讓他的身形越發的融入黑暗。我笑了笑,又趴了下來,踏踏實實等待着希望的到來。這次一定可以拜將的,我堅信着。


 2020.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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