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碑(三十)

回到村裏,這些人就像一把石子,嘩啦一下丟到安靜得有些懶散的湖裏。在自家飯桌上,誇城裏的樓高得望不到頂。聚在一起打撲克,打輸了還不忘來一句“這牌打得太不藝術了”,讓聽到的人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到了下次再去學習時,李根兒把那些愛出力有腦子的人派去。派過三批後,李根兒又給派出去的人留了“作業”,回來每人給村裏出一條建議,如果建議被採納,就獎勵提建議的人。

儘管全村人都開始努力,但是村前的大山仍然是一塊搬不走的心病。看着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大山,大家嘆口氣“要不是這座山,我們的日子早就過好了”“受這麼大的苦還是窮,這山真礙事兒!”

生在大山窩窩裏,長在大山窩窩中。這些人就像面對着自己頑固得讓人想哭的父母,埋怨的話語裏滿是無奈的愛。對這些天天輪着钁頭的黑不溜秋的草根來說,埋怨得越厲害說明對這座大山愛得越深刻。

李根兒是隊長,他沒有埋怨,因爲他是全村憋住的一口氣。他生怕自己一鬆勁兒,全村都噗嗒嗒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或者說再也不想爬起來。他只能咬緊牙關挺着,再苦再累再委屈都得忍着。

人都會裝,尤其是男人,故作勇敢和堅強彷彿是與生俱來的天性。在人面前,李根兒說說笑笑彷彿有樂不完的事兒。即使面對朝夕相處的老婆,他也是強作歡顏。人要是天天演戲,久而久之戲就成爲生活的一部分。

藏得夠深的人要麼成“仙”把自己的心埋在看着李根兒這樣,最擔心他的人卻是老神仙。他生怕李根兒哪一天一旦崩潰,這一米八的壯漢就再也撬不動小山村口這座山。一位五十來歲的漢子走過眼前,穩重得就像他身後的石碾盤。


“通路那晚,村東頭劉星星老婆生孩子,直嚎哭了一夜一天。

就剩幾米的路也愣是打了一夜一天。有時候,我都能看見對面的亮光,可就是通不了,能把人急死。

從頭天晚上到第二天下午6點6分,終於打通了。可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劉星星老婆生娃娃的時辰也是那天下午6點6分,分秒不差。

有時候我們喝酒喝大了就亂說——這一定是劉星星在作怪,怪咱沒有招呼好他婆姨娃娃,所以故意刁難修路隊。也有人說劉星星想讓他的娃娃替他見證一下通路的紅火場面,所以選擇在通路那一刻讓自己的遺腹子出生。甚至有人說這娃娃出生就是希望,全村人過上好日子的希望。

提起劉星星,哎,我就想哭。這傢伙個子不高,身體結實得像是用鐵板上錘出來的,渾身的肉又瓷又硬。

記得那是剛立秋的事兒。雖然農村窮,但是有雙勤勞的雙手就餓不死人。一到秋天,玉米南瓜滿地滾,綠的紅的,能把人愛死。你別看農村娃娃喫的不好。但是一到秋天,他們不挑不揀,見啥都往嘴塞,所以長得又黑又壯。劉星星就是這樣的娃娃,又黑又壯像座敦實的小土堆……”

劉星星是村裏誰也不想提起的忌諱。他的事兒就像一把四面開刃的劍,誰提起都會被深深刺傷。

那是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凡的晌午,李根兒喊一聲——把炮點上喫飯嘍。然後就坐着等大家一搭哩喫飯。

歷史有時候就是驚人的相似,和上次李根兒遇險一樣——

“10,9,8,……”他們最終數到了“2”。現場剎那間靜得只有深秋的風聲打口哨似地亂吹,每個人都在等待,等待一個數字“1”。

等候了一會兒,李根兒讓大家靠後,自己小心翼翼向着沒響的那一炮走去。儘管他故作鎮靜,但是上次被炸到的經歷還是在心裏刻下了磨滅不掉的恐懼。此刻,他只覺得心噗通噗通亂跳,他甚至都覺得那不是心,而是快要蹦出胸膛的一隻小鹿。

“上次你差點被炸死,這次不能去。”身後一隻大手把李根兒推了一個趔趄。人影一閃,劉星星就衝在了前面。

“回來……”李根兒撕開聲音喊……

劉星星不管不顧,自顧自向前,人們用眼神追隨着他的身影,緊張得咽口唾沫,膽兒小的雙手合掌祈求老天保佑。

“……”一聲沉悶的雷響,劉星星被一堆碎石掩埋。

還沒等塵埃落定,李根兒在前,其他人緊跟着,發瘋一樣死命奔過去。

劉星星的傷在頭上,拉他的馬車走了一半路程就回來了。他的葬禮完全按照村裏最高規格辦理。面對有人提出異議,李根兒緩緩說了句“打仗時,一個英雄連長官都要向他行禮,劉星星就是咱村的英雄,還受不得我們一跪?”

那天很多人給劉星星磕了頭,更多的人加入最爲辛苦的修路大軍。有人說,人死後是有魂靈的。劉星星要看着路修成的那一刻,所以讓自己的孩子在路通那一刻出生。


“路生,路生,過來。”漢子喊過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這就是修路英雄劉星星的兒子,現在的村長。”

看着劉路生,遊客擡頭看看掛在絕壁上的公路,竭力想從他的身上找尋劉星星的影子,在他們心裏劉星星彷彿活了起來,從不遠處的歷史慢慢地、堅定地一步步走來,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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