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池消亡记

最近有次上家教课,给学生讲热胀冷缩,说到热空气上升,我举例一个现象:浴室里上边空气比下边热。学生对着我咧嘴一乐。下课之后回看教案,举例这部分,课前明明准备的是“热气球点火上升”,我却不知为何把“浴室”脱口而出。这堂课的细节,于我而言早已驾轻就熟,为什么会一下子想起浴室呢?

“因通知拆迁,停止营业”。我突然想到,去上课的路上,这一则瞥过一眼的告示。

想必在很多90后的心里,鞭炮、玩具枪、发条青蛙、水浒传卡片,都是关于儿时最亲切的回忆。和小伙伴玩到一身脏兮兮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往往要被家长拎去洗澡。

在北方准备过冬,早些年家家都会囤煤球来烧水取暖。过了冬至,任凭煤球炉烧的再红,在自家洗澡还是一件令牙齿打颤的事。这时候,各种澡堂大浴池,就成了一个美妙可爱的去处。

拿一个小筐,带上自己的洗发水毛巾,掀开“人民浴池”厚厚的棉布帘子,隔着售票处的窗台递过去钞票,就可以报上“几大几小”来洗澡了。

营业员连眼皮都不擡,一边和旁人说着话,一边扔过来几个带号码的柜门钥匙。拿上钥匙往里进,推开二重门,就会被氤氲的水汽和弥散的香烟给包围。

在这里,无论早晚,总能见到有人正搭着毛巾休息。他们眯缝着眼,舒展地倚靠好。嘴里手里,或是一根香烟、或是一个大茶杯;他们不时呸一口茶叶沫子,把香烟拿下。在从容地换上天南地北和家国大事。这时周围有人就会被这种“挥斥方遒”的气氛所吸引,不由自主地抿着嘴,为他们不断俯首点头。

浴池喧嚣而嘈杂,却总能听到有的孩子嫌弃水温太烫,旋即就能听到“啪”的一声脆响,就看到孩子被家人麻利地按着,拿毛巾抹脸搓洗。

洗完之后,就会体验到冬天少有的暖意。

在大浴池里泡到热乎乎的出来,新换的棉衣触感干燥而暖,带着衣服洗净晒过太阳的香。掀起门帘,顶着寒风走在路上,一面缩在围巾里小心翼翼地呼吸,让空气里的清冷沁入胸肺;一面长长呼出的白气,让脸和睫毛暖过一阵,再带上湿润的冰凉。

此时孩子就会拉拉爷爷的手催促他快走。因为小朋友的胃里已经知道了冬笋炖豆腐和红烧肉正在家热腾腾的等着他,二人相视一笑,都决定不让家里的奶奶和饭菜等的太久。

除过冬天,赶上三伏天里暑气蒸腾,连鼻翼也能沁出汗的时候,也要再去“人民浴池”泡一个清爽。

夏日午后,头顶上面高大笔直的杨树还在哗啦啦地响,太阳却被洗褪了之前的毒辣,剩下叶片间斑驳的阳光点点。等一阵风从耳边吹过,燥热就被一并带了去,留下宜人的清凉和干爽。等到家之后,就只有指尖和发梢,还残留着水洗过后干净清新的味道了。


所以,突然地,我迫不及待地要去泡个澡。

可惜“人民浴池”不见了,“国营浴池”消失了,我走进了“盛世水韵”。水磨石的地面反射着射灯的金光,大理石贴面的前台上,服务生带着职业化的微笑,双手递过一个手牌。

更衣室早不再有一排排紧挨着的老木头床了,铺整笔挺的软沙发取而代之。旁边一个人刚放下包,对着电话急吼吼地讲“年前你务必把材料给我供上!”

洗浴也不再需要自带“装备”。洗发水牙膏剃须刀,整叠洁白的浴巾随意取用。泡完澡换上提供的宾客服装,乘电梯上楼休息,大厅里一人一个小电视,不见有人三五成群的天南地北,挥斥方遒。

好像人人都顾不上扯闲篇了,也好像人人都很累了。

好在沙发很宽、枕头很软,我卷进毛毯,很快也就睡着了。


我喜欢讲过去的事,并不仅仅是因为怀旧的情怀。

我的脑海就像一个档案馆,分门别类的记忆就放在一排又一排的档案柜中。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触发到某个开关,一段过去就会随之跳到眼前,影像生动,色彩清晰。

时间如洪流般不可阻挡。不断地告别熟悉,不断地迎来陌生,这是每个人生而注定的宿命。放眼而望,竟无一例外。

逝者如斯,如川上水;拥有的都叫暂时,失去的才是永远。

古人云:无常为常,讲的正是这样一种“迎来送往”的人生景象。

但记忆却是一种可以逆流而上的宝藏。虽说这算不上我的特殊才能。毕竟谁没有过去?谁不会回忆?但是当一段记忆瞬间席卷而来,带着几分“似是故人来”的味道。那个时候,感觉真的奇妙得难以言表。

人说喜欢回忆的人就两种:现在混得不好的,和过去混得不好的。前者热衷于说明“老子祖上也阔过”,后者不过是显摆“老子苦尽甘来了”。可我觉得,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如同吃饭的口味,有的人浓油赤酱,有的人偏爱清淡。回忆是一种喜好,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

现代化的豪华浴场,破败的国营浴池,我想不会有人不选择前者。我略有洁癖,洗澡也自然喜欢干净的去处。只是有些东西和浴池一起不见了,我说不出、找不到、弄不清。

我想起朱自清在《匆匆》里说过一句话:“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因通知拆迁,停止营业”


国营的气息,连同二八大杠自行车清脆的车铃,都走失在了岁月里,消失在了时光的闸门里,再也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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