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不老 小姑不小

人世間的事情很奇妙,我的老姑就比我姑小几歲。更有趣的是,有一種發小竟然可以是老姑+小姑+爸這樣的組合。

“小時候常在咱家舊窯洞坡上遛窪窪。”老姑講故事的語氣雲淡風輕,像極了她平凡的一輩子。從山溝到縣城,一位四個孩子的母親形象勤勞又樸實地一直光鮮到她七十幾歲。

老姑其實不大,甚至比姑小几歲。小時候,膽膽怯怯地睡在土炕中間,死活不到兩頭睡,氣得大人直罵“比老鼠還膽兒小。”

老姑將膽小的性格顯露無遺,反而招致了呵護。而呵護她的就有比她小一輩卻大幾歲的姑。

在姑的眼裏,從小被呵護長大的老姑還停留在老家水源溝的土炕上,還是那個弱不稀稀的扎着紅頭繩的小傢伙。這也是姑一直以來直呼老姑小名的緣故。

前一陣子,姑的兒子——我的表哥娶兒媳,老姑、姑、爸三個發小唏唏噓噓回憶了大半天人生,而他們的回憶終究繞不過“水源溝”三個字,那是生他們養他們的故鄉。

“小時候,你姑總是睡在水源溝窯洞的最前炕,”和所有七十多歲的老人一樣,老姑就像辛苦了一輩子的老黃牛,不厭其煩地把回憶咀嚼了一遍又一遍,“大人都說她就是一堵牆。”然後低頭望一眼姑,一聲嘆息悠悠吐出:如今你姑——當年最高大的一個——縮成三人中最矮小的那位。

老姑的嘆息裏,有一陣類似樹葉脫落軀幹的切膚之痛。從小耍大的發小,又是至親,老姑和姑的情感不一般。

好漢不提當年勇,提前當年淚如湧。年輕時的姑一米七幾的個頭,運動員一般的身材,剛烈火爆的脾氣,爆豆子一般的口才……

《人生》裏的高加林有才,照樣回到農村“戳牛屁股”。姑連高加林都不如。她喜歡唱戲,差點成了角兒。可人生最惱人的恐怕就是“差點”了。它給了你一點希望,最終卻把失望強塞到你手心兒裏,讓你拿不起放不下,終生遺憾。她的智慧和頭腦,就連《平凡的世界》裏的田福堂都不如。精於算計,有理有力,門裏門外一把手,卻連個婦女主任都沒當過。


“大人到上山了,家裏就我們仨。有一天,正耍着,溝裏前來一頭狼。鐵灰色毛,尾巴倒拖着,像把掃帚。

狼是猴精猴精的東西,看見我們三個,它悄悄走過來,試探大人在不在,家裏的大黃狗在不在。大概是品摸到大人和狗都不在,狼就小跑着過來了,我老遠看見狼的臉上好像快要笑出花兒來了。

‘小姑,你看!’你爸指着狼,嘴脣直髮抖。

狼在我們心裏就是閻王爺派來的索命鬼。平時一聽魂都飛了。那天見到真貨,我們就像老鼠見了貓,腿腳早不聽使喚了。我們仨手腳並用在那裏向上爬。可就像三隻蝸牛,手也抖,嘴也顫,臉也白,半天爬不了幾步遠。眼看着狼越來越近,我們爬得越來越慢,好像就等着狼來抓一樣。

眼看狼快到跟前了……”

我張大嘴巴,聽說書一樣聽到緊要關頭,就想知道結果,誰知老姑站起來伸伸懶腰說口渴了。

“您就不能遲喝一陣兒嗎?”我們心裏直埋怨。

小孩子的好奇心就像白酒,越放越具有吸引力。看看不能從老姑嘴裏掏出答案,我們就去問大姑,大姑一聽就罵“小娃娃家管大人那麼多事幹甚,還不如多念點書。”

碰了一鼻子灰的我們就試探着問爸爸。三個當事人有倆不給答案,要是爸爸也不說,豈不是永遠都不知道答案了。儘管我們知道老姑大姑爸爸沒有被狼喫掉,但就像一部電影,總得有個結尾吧。

“老姑說,你們仨是發小,常一搭哩耍?”第一步旁敲側擊。

“哦。”爸應了一聲。

“不對呀,老姑不是你小姑嗎?她不是比您大一輩嗎?怎麼能是發小呢?”第二步,故意埋個問題,這樣既顯得我們這些小孩“無知”,又可以套出爸爸的話來。

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爸爸高興得一通解釋。看到我們還是不明白,他就舉個例子:鄰村林林比他四舅還大一歲,他們不是常在一起耍嗎?我、你老姑、你大姑就像他們一樣。

“哦,原來這樣啊。你們那時候還能見到狼?現在連黃鼠狼都少見了!”

“可不,有一次,我、你老姑、你大姑在舊窯洞外遛窪窪……(講得和老姑的一樣)我們一見狼就腿軟了。

看見狼離得越來越近,我們連聲音都啞了。就像做夢,只見嘴動,就是發不出聲音來。那時候真想大哭,可又不敢哭,大人說狼要是看見人哭就漲勢了,會放心大膽地撲過來。”

也許是命不該絕,也許是心靈感應,也許是放不下留在家中的娃兒。大人們就像神仙,毫無徵兆就降落凡塵來相救。仨孩子聽見大人又是吆喝吼喊,又是喚狗叫貓……掙命向家奔,才從狼嘴裏救下三條命。

看見孩子一根頭髮絲都沒有少,大人先是把他們痛罵了一頓,“讓你們在家裏玩就要出來!你們要出來不會把大黃狗叫到跟前?”農村人不會貓貓狗狗地抱住哭嚎,着急起來只會這種這種直抒胸臆的叫罵。

大人好面兒,總是把心事藏在心裏,表面還裝着若無其事。可喝醉了之後,他們就會大哭着吼喊“那天差點弄下亂子,要是三個娃兒讓狼吃了,那可咋辦呀。”大人之所以是大人,就是因爲他們會裝。要不是酒醉,孩子們永遠不知道大人也有脆弱的一面。


老姑、大姑、爸爸聚在一起。

看着三位加起來二百多歲的老人,我只說了一句“他們是從小耍大的發小”,老姑就像一頭牛反芻一樣又開始回憶,“在水源溝”,這不,又來了,“我們仨睡在土炕上,我膽子小,你姑常睡在前炕,你爺爺常說她又高又大,就像一堵牆。”

如今,老姑眼中“一堵牆”大姑風光不再,拄着柺杖,腿疼得哪裏都到不了。見過姑的人都慨嘆歲月這把刀的鋒利,即使一米七的個頭,高大壯實得像體育生一樣的大姑都逃不過。

小時候,我是個慫包,用媽媽的話說就是“手善”,比我個頭矮的發小都能把我打哭。彼時,只要大姑在,鄰居比我大的小孩也別想佔便宜。她只要站在礆畔上吼喊一聲“誰家的娃娃敢欺負我外甥”,村裏大人小孩都“草雞”(退縮)了。

人都有兩面。威猛的大姑,做的飯卻細膩可口。同樣幾顆洋芋一瓢面,她做出的味道總帶一股清爽的原汁原味。不像大部分農村人,做出的飯總是帶着一股焦糊味,再不就是鹹到苦澀的地步,當然忘了放鹽也是常有的事。

小時候喫的東西老是圍着玉米轉,玉米稀飯,玉米窩頭,玉米糰子……可同樣玉米糰子,大姑做出來帶一股玉米的天然香味,喫起來還有股若有若無的一絲甜意,我總想找個比方來形容大姑做的玉米糰子。也多虧我上了幾天學,所以終於找到了那個比方:大姑蒸的玉米糰子裏那若隱若現的甜味就是食物天賜的一縷詩意。

看着差着輩兒的三個發小,我突然覺得很奇妙,喜歡拍照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下快門。下一秒,三位老人的合影已經在三個家庭羣裏瘋傳。二弟在羣裏高興地說“咱爸照相就是好看”。果然是誰家的看見誰家的親。

人生總不斷地積累記憶,可把記憶倒騰來倒騰去還沒來得及好好整理存放,人就老了。想想也是,老姑大姑爸爸都是40後,後邊還有多少個某零後吶,真是想都不敢想。

大姑現在縮成了一張舊照片。時光不用倒流太多,半個世紀就足以把大姑還原成一個敢說敢做敢當的女漢子。

“要不是你爺爺讓我嫁給了老房,我早就到了縣劇團”,大姑雖說是個強人,但再強的人也得給時代低頭,在爺爺的“斡旋”下,大姑嫁給了一個矮小的男人(這是爺爺看上的),錯過了心儀的男人。

在四十年代,打老婆被認爲是理所當然的,就像現在的流行歌曲一樣受追捧,所以大姑父也想試試。結果讓所有人大喫一驚:大姑父被壓住美美錘了一頓。這一場由大姑父發起的“戰役”讓大姑“一戰成名”,就連爺爺都罵自己的女兒“不敢再打老漢了,讓人笑話。”

農村人皮實,高大粗壯的大姑更是被村裏看作潑實的代名詞。也許是太皮實,四十多歲才發現一個影響她生育的良性子宮腫瘤。當醫生輕輕嘆息一聲“早點做或許能生個一男半女”時,她又錯過了另一個機會——一個做母親的正常而普通的機會。關於這件事,她逢人就說“要是早點做手術,我也會生”,彷彿要昭告天下。


婚姻不美滿,不會生育,三四十的時候得過一場大病,差點命喪黃泉。身材高大卻大病連連,個性強勢卻一生坎坷。姑窮盡一生彷彿就爲了證明一句俗語“心強命不強。”

生活是最殘酷的戰場。面對並不滿意的女婿,姑和那個時代所有女性一樣,湊湊活活將將就了一輩子。有人說爲什麼不反抗被強加的婚姻?我只能回答說因爲侷限。

我最不喜歡“如果”這兩字。因爲已經發生的事情再“如果”也改變不了什麼。可現在也不得不弱弱地用一下“如果”:如果姑識文斷字,有點文化,再配上她的性格,姑一定會佛袖而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沒文化就像沒了翅膀。鎩羽之後還怎麼飛翔?沒文化真可怕。沒文化侷限了姑的生活起點,讓姑一輩子都沒有追求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人的一生,懂得越多就越害怕。隨着年齡的增長,我懂得了沒文化的可怕,也懂得了年老的可怕。誰能想到,大姑“喫鋼咬鐵”了一輩子,老了卻恓恓遑遑,讓人不忍直視。

昨天,我又去看大姑。她一個人住在縣城半山腰的一間平房內。人都說母土難離。可姑父去世後,大姑不得不成了無根的浮萍,離開了她呆了一輩子的高家河。

想起大姑,不由得想起爸媽。冬天到了,房子冷了,求他們搬到城裏暖乎乎的樓房裏。爸在城裏只住了一晚就得出結論“還是老家好”,原因是“晚上尿尿都不方便”(不怕大家笑話,老爸的尿壺就在老家炕上,離他不到一尺遠。)爸媽現在尚能自理,如果哪天連飯都喫不上了,他們也只能像姑一樣跟着兒子走。說實話,我真不願意看到他們難捨母土時的“動人時刻”。

沒有根的姑還有第二重苦惱,那就是孤獨。姑父走後,她兒子一家人白天要打工上班,晚上回來又晚。儘管給她喫給她喝,但她更需要的是陪伴。我扣響半山坡上的大門時,姑正倚門盼望。盼望我這個侄兒的到來。

“我甚都有。”看着我拿的並不多的幾樣東西,姑一遍嘮叨一遍蹣蹣珊珊舀了滿滿當當一瓷碗花生。從牀(這也是她不喜歡的東西,因爲比不上她老家的土炕實在熱乎)到放花生的櫃子只有幾米遠,她幾乎是挪過去的,慢得彷彿要走一百年。

每個人都有排遣孤獨的方式,姑也是。隨着年齡的增長,她又增加了兩項生活技能——哭和抽菸。一進門就聞到一股廉價香菸散發的嗆味,我知道姑的煙癮變大了。而在聞她煙味的時候,她照例是要哭的。“你來之前,我已經美美地哭了一鼻子”,姑用冒着青筋的手背擦擦眼睛,“往後的日子有你姑受的哩。”

以往聽慣了姑的高喉嚨大嗓子,如今聽見姑哭哭啼啼,就如同走錯了門一樣不習慣。可生活對人的改變有時候連我們自己都驚訝,怪不得老姑看見她悠悠嘆氣。


“這是你老姑。”上高中的第一天,爸爸就帶我拜訪老姑。

老姑笑盈盈地罵我“給爺爺的,都長這麼大了”。奇怪的是,她這一句罵,我覺得很像春風吹過,不由得感受到一種奶奶式的溫情(我從小就沒見過奶奶,因而“奶奶”這個詞對我至今都是一個奢侈到無法觸碰到也不敢觸碰的詞彙)。

從那時起,老姑就開啓了有事沒事關注我的模式。八月十五了,送來幾個糉子給我這個離家幾十裏的高中學子。要是週末不回去,我就到她家蹭飯。每次我喫飯時,她就看着我喫。一邊嘮叨“農村娃娃還是受着哩”,一邊把一雙大花眼笑得更好看了。

儘管四十來歲了,老姑依舊耐看,尤其是一手拿着鐵簸箕,一手空着的時候。她的手隨着身子從前向後有節奏地劃拉着,像是在空氣裏游泳一樣,整個人充滿着一種能能的美。

我是個老實疙瘩,老姑對我的好照單全收,卻不知道回報和報答,甚至一個謝謝都沒說。在我看來,她是我親戚,親戚不就應該這樣嗎?更何況,她家比我家富足(這似乎有點喫大戶的快感)。

如今,看見她們三個發小見面的親熱勁兒,我才恍然大悟:老姑很疼比她小几歲的侄兒,而我則是她侄兒的兒子,疼我就是疼侄兒。也許從我的身上,她會驚喜地發現:這一點和他侄兒很像,那一點和她侄兒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這種相似又會把她拉回到很久以前的水源溝——那個生她養她的故鄉。

唐朝有位詩人見到故鄉來的人禁不住問道“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老姑也時不時問我“你爺爺住過的舊窯洞門口的土槐樹長粗了吧?那是我和你爸爸一起栽的。”這些問題有些無聊,我總是漫不經心地回答。老姑也不介意,因爲她只能通過我架起通往故鄉的“橋樑”。我就像老姑安插在故鄉的“間諜”,每次從家裏回到學校總能給她帶來一些故鄉的消息。譬如,“老米家搬到大村裏啦”“塬上小林瘋了”,聽到這些,老姑總是唏噓一番嘆息一會兒,而當聽到好消息時她也跟着淺笑幾聲,那雙大花眼“此時無聲勝有聲”地眨巴着,思緒暫時回到了故鄉。

老姑有四個孩子,一直開着小賣部,勤奮得像只不知疲倦的蜜蜂。每次爸爸來看她,背過老姑就嘆息“你老姑開個小賣部太累了,這幾年頭髮掉了不少。”多年以後,我纔讀懂爸爸言語裏的痛。儘管他們倆誰也沒有當面道一句“你辛苦了,也該歇歇啦”,但是一生都在互相牽掛着。這也許就是小時候一個土炕上睡過的姑侄情。

“你給爺爺怎麼敢來呢?!”前幾天,看着我走進了家門,老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是,當年那個黃毛小子已到城裏工作,他大概早已經忘了自己還有個老姑吧!對我來說,老姑一直都在。但是總覺得忙得沒時間去看看她,直到老姑望着我說“你到我家裏來轉來嘛”。儘管她的眼神裏幾乎不抱什麼希望。但我知道,她心裏抱着很大的希望。

坐在老姑家裏,水端來了,水果捧來了,月餅拎來了,彷彿我十天半月沒喫飯似的。也是,我在老姑眼裏就是一副喫不飽的模樣。上高中時,每次到老姑家,不管她做什麼飯,我都覺得是美味珍饈。比起農村的食物,她家的飯菜簡直就是天上纔有的味道。每次看我狼吞虎嚥,老姑依舊會來一句“農村娃娃還是受着哩。”


路是人走出來的,哪怕你站着不動都改變不了生活前進的節奏。儘管老姑、姑、爸都老成三張舊報紙,但是每一張報紙的故事都是一輩子。爸用盡了全力養大8個子女,姑跌跌撞撞走進了遲暮之年,老姑實現了從農村到城市的飛躍……

在生活面前,他們還得前行。沉默着忍受,哭哭啼啼傾訴,強顏歡笑硬撐……他們應對生活的方式各不相同,因爲每個人的人生軌跡各異,相同的是愈老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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