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的房

陳老闆來的時候,何軍還在對面的工地上幹活,所以關於這一片要建造公園的事情他是聽老王說的。

老王今年五十一歲,何軍剛到這個城市落腳的時候,老王就是他的工友。兩個人一起輾轉了三個工地,才託了老鄉的關係,住到這座活動板房的第二層,成了隔壁的鄰居。

說是鄰居,實際上兩人住的房間只隔了一層薄薄的彩鋼板。如果有事情找,只需要輕輕拍一下,掛在彩鋼板上的鏟子瓢子就會發出“叮鈴噹啷”的聲響,比門鈴還管用。

何軍被叫過去的時候,老王正在喫午飯。他朝小電飯煲上瞄了一眼,看到燜在米飯上的油豆腐燒肉,不自覺地嚥了咽口水。

“吃了嗎?一起喫點!你這小子,別老對自己……摳摳搜搜的,喫點肉花不了多少錢……嗯……真香!”老王扒拉了一大口飯,然後小心地撥開豬肉,從下面挑出一整個油豆腐塞進嘴裏,邊嚼邊說話,像只老皮的蛤蟆。

何軍靦腆地擺擺手,表示自己已經喫飽了,喉嚨裏適時地泛起一股紅燒牛肉方便麪的味道。

再看這房間,十平米左右,東西放得滿滿當當。一根長長的黑色電線在彩鋼板上繞來繞去,最後掛着白色的節能燈泡從頂上垂下來。如果有人正巧從二層的通道經過,燈泡投下的光影就會有節拍地來回移動,晃得人頭暈。可是你不開燈又不行。

何軍避開牆面上的各種物件,弓着身子從餐桌底下抽出一條油膩的木凳,在老王對面坐定。

“剛纔陳老闆來了,”老王沉着臉說道,“這地方要造公園了,最遲下月初。”

聽了這話,何軍心下一慌:“真……真的嗎?”

“八九不離十。估計過幾天公示就會下來了。我去認識的老鄉那裏打聽一下,看看哪個工地上的板房還有空位。”看着愣神的何軍,老王搖搖頭,真是不靈光,“你自己也得提早打算,這次事急,我不一定就能找到兩個空位。”

從老王的房間出來,何軍被外面的強光刺得睜不開眼睛。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根菸,蹲坐在板房前的石塊上發呆。

這塊空地上一共有兩排板房,每一排兩層,每層又被隔了十個房間,也就是四十個人的容量。住的都是附近工地上的工友。

何軍幹活的工地上也有這種工棚,但是數量有限,一般都會優先安排給一直跟着工頭的老工人,像他這種半途插進來的生瓜蛋子,只能自己解決住宿問題。

這一片屬於優質學區,房價高得離譜,想要租房子只能往外圍找,光房租就是筆不小的開銷。離得遠,午飯也不可能總去小飯館喫,大多數時候只能啃點冷硬的包子隨便應付一下。

但住在這裏就不一樣了。這兩排板房是陳老闆拉過來的二手貨,一個房間一天的租金只要十塊,經濟實惠,離工地又近,中午休息時間還能回來喫上一口熱乎飯。一來二去,能省下不少錢。要不是老王,木訥老實的他哪裏能輪到這樣的好事!

可惜,好景不長了。

昨天晚上,老家的孩子還打電話說需要買一臺電腦,他還答應地好好的。這下……

正想着,兩個工友喫完飯,在剛搭起沒多久的簡易水槽裏洗涮。因爲這事,大家都有點情緒不好、罵罵咧咧的。

“肯定是旁邊那個小區的人去投訴了。我前兩天還看見幾個人偷偷進來拍照!”

“錯不了!今年夏天,二樓的那家人還在陽臺上叫罵,說都是因爲我們什麼來着,不講衛生,纔會招來那麼多蚊子!這不是他孃的瞎逼逼嘛,這地方又是樹又是水的,沒有蚊子纔怪!”

“可不是咋的,cao他娘!”

何軍站起來,猛吸了一口煙,想要跟着說聲“cao他娘”,卻被嗆得連着咳了好幾下。

這時,外面傳來嘈雜聲,接着有輛車子開了進來。一個精瘦的男人先從車上下來,快步跑到後座位置,哈腰開門,迎下一個略顯富態的男人。

何軍扔下菸頭,用腳尖來回轉了兩圈,跟着衆人聚了過去。

這個精瘦的男人就是兩排板房的主人陳老闆,略顯富態的則是城建的李總。

都說“官大一級壓死人”,這陳老闆過來收租時,向來用鼻孔看人,這會兒,卻殷勤地給李總遞着煙,遞完了還不忘攏着手替他點上。

“李總,這裏真要造公園了?”陳老闆這話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

環視了衆人一圈,李總嘴裏吐出一個大大的菸圈,剛好撞在何軍的臉上,何軍握緊拳頭,強忍着沒有發作。

“這一片原本就是公園的規劃,自然是要造的。這樣,你這個月底前,就把這兩排板房處理一下,還有這裏、這裏,該拆的拆,該收的收,整利索了!”這話表面上是對陳老闆說的,實際上卻是對在場的人下了最後通碟。

人羣騷動起來。

老王先開口:“怎麼說建就建了呢,我們還得另外找地方住,這麼短時間,不好弄啊。”其他人紛紛附和“是啊,是啊”。

李總瞪了老王一眼,並不搭腔,轉頭看向陳老闆。陳老闆和工人們接觸得多,由他出面解散這羣人合情合理。

“同志們,這地方原本就不是給你們住的,你們住了好幾個月,該知足啦!說實話,我也不願意拆啊,留着這板房,我多少還能掙兩錢。可是上頭要建公園,我也沒辦法,沒辦法,真沒辦法。”陳老闆邊說邊攤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他當初花了六千元買來的二手板房,一個月就收回了成本。城建的李總拿了他的好處,自然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政&府那邊呢,只要沒接到投訴,也是不會管的。如今出了這事,對他來說無非是多點麻煩,換個地方繼續賺錢罷了。

衆人心知肚明,就算陳老闆說得再苦口婆心、感同身受也沒用。

何軍還想再問問,話沒出口,就被老王拉了回去,在他耳邊低語:“你那笨嘴還想說什麼!”

其他人也都沉默地退開,站在遠處觀望。

陳老闆則帶着李總像逛園子一樣,在這片空地上轉悠。一個發號施令“這個不行,那個拆了”,一個點頭附和“好的好的,沒問題。”

這期間,何軍又接到家裏孩子的電話,還是說電腦的事,一臺電腦大幾千,刨去其他開銷,他得省好幾個月才能省出來。眼下住宿的問題還沒有着落,只能讓孩子再緩緩。

孩子沉默了半晌,最後還是他媽媽接過了電話:“……沒事,那就再多等幾個月吧!”

何軍嘆口氣,忽然覺得嘴巴幹苦得難受,打算回房把剛纔沒喝完的泡麪湯給喝了。眼角卻瞥見兩個人鬼鬼祟祟地朝着陳老闆的車子走去。

這個時候,陳、李兩人已經轉到工友們墾出來的菜田那邊,不知道陳老闆講了個什麼笑話,逗得李總一個勁拍打他的肩膀。

他小心地跟過去,發現正是剛纔在水槽邊罵罵咧咧的兩人,其中一人手裏還拿着一塊薄木板。這是要去做什麼?

只見那兩人貓着腰,快速地走到陳老闆的車旁,先把薄木板放在後輪後面,似乎又覺得不妥,耳語了一陣,改放到前輪後面,緊接着相視一笑,用最快的速度跑開了。

是什麼東西?何軍眯縫着眼睛,抻着脖子往地上瞧,還沒看清呢,就被老王拉走了。

“他們……他們放了什麼?”看老王的樣子,應該是知道。

老王的眼睛朝那邊覷了一眼:“哼,還能是什麼,對面工地上撿過來的木板,上面少說也有十枚釘子。這兩鱉孫,又不是小孩子了,搞這個有什麼意思!”

“這……不好吧。”這麼多釘子下去,這輪胎鐵定就廢了。

老王卻沒說話。

“欣賞”完菜地的兩人準備走了。因爲停車的位置剛好是個拐角,倒車出來有點難度。

“你們誰來後面給我指揮一下?”

陳老闆這話一出,在場的一部分人假裝沒聽見,別過臉自顧自說話。一部分人索性連裝也不裝了,直接進了板房。

只有何軍還傻愣愣地盯着車子看。

“你,對,就你,來幫我指揮一下。”陳老闆自然就選擇了他。

想起那塊釘子板,何軍有點遲疑。回頭看看老王,老王側過身子,把食指放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來到車子側面,用眼角的餘光瞧了瞧車前輪,木板在暗處,位置又隱祕,如果不是因爲事先知道,他肯定發現不了,輪胎壞了也怪不到他頭上。

後面的車窗開着,傳出李總玩手機消消樂的聲音。從來到車邊開始,他就沒見李總擡過一次頭。

他提提神,若無其事地指揮着車子。釘子板果然扎進了輪胎,被碾得半碎的板子貼在輪胎上,轉一圈就發出“嘎嘎嘎”的幾聲。最後板子夾在擋泥板的破口裏,車子動不了了!陳老闆下車查看,大聲咒罵了幾句。周圍的工友聚在一起竊笑,那兩個“罪魁禍首”偷偷地朝他豎大拇指……他的臉不知道是因爲緊張還是羞愧而憋得通紅。

“滴…滴滴……滴滴滴……”車子的喇叭按得越來越急,陳老闆從車窗裏探出頭:“發什麼愣呢,指揮啊!”

原來剛纔都是何軍的想象。

他甩了甩頭,耳中再次響起妻子的那句話“沒事,那就再多等幾個月吧!”

陽光下,兩排板房投下暗色的影子。何軍一步跨入亮色,彎腰前對着陳老闆招手:“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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