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惠州,跟隨東坡先生給朝雲下葬


在惠州,我跟着東坡先生安葬朝雲

1

我玩了把穿越,一個後滾翻,翻到了大宋紹聖元年,按現在的算法,就是1094年。

我爺爺,老爸都是木匠。從五歲開始,斧頭鋸子就成了我的玩具。玩到十六歲,我的手藝已經達到成手的水平了。

在嶺南惠州的西湖邊上,我拎着工具袋子打零工,認識了一個姓畢的工頭。怕他不接受童工,我就虛報兩歲,和另外兩個人,在他領導下,一起混飯喫。

某天,來個僱主。是個六十多歲的老爺子,拄跟細木杆當柺杖,長衫上打着兩塊補釘。他顫顫巍巍地說,“我主子,東坡先生,讓我來找師傅……”

我一愣,急忙上前問,“你說什麼?東坡先生?蘇大學士?”

老爺子搖着頭,“現在不是大學士了,是東坡先生。”

“哇,真是東坡先生,我的偶像!”我歡呼一般地喊起來。

“你的偶像,是東坡肘子吧?”畢工頭取笑道。

我說,“我小時候,玩斧頭鋸子累了,就唸宋詞三百首。東坡先生的大江東去,明月幾時有,十年生死兩茫茫什麼的,我都背得滾瓜爛熟。

我的一個同伴,豎起大拇指,“行,哥們兒,牛啊。”

畢工頭瞪了我們一眼,“少扯犢子!”轉過頭對那個老爺子說,“不管大學士小學士的,你帶路,走。”

2

當今皇帝的奶奶,老皇太后一仙逝,蘇大學士沒了保護傘,又交了倒黴的華蓋運。就在紹聖元年十月,他第三次遭貶,發配到惠州,職位由太守降爲建昌軍司馬,是個只有八品的基層小幹部。

東坡先生到達惠州的時候,很像逃荒的難民,樣子十分狼狽。這夥人中,有他的兒子蘇過,兩個老女僕,一個當太守的朋友派來的兩個老兵。此外,有個女子,很撩人眼球,成了幾個人裏最大的亮點。她是朝雲。

東坡先生被貶到杭州時,遊鳳凰山,在歌宴上聽到有人在唱“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

東坡先生看着演唱自己詞作的美女,驚訝得差一點喊出來,“此女只應天上有!”隨後掏空錢袋子,買下這個小歌妓,做他的侍妾。她就是朝雲,姓王,只有十二歲。

朝雲的顏值,東坡的大弟子秦觀,在一首詞中如此讚美過,“藹藹迷春態,溶溶媚曉光。不應容易下巫陽。只恐翰林前生,是襄王,”看看,簡直就是個女神了。東坡先生自己,也不諱言朝雲的美豔,稱爲“仙女維摩”。

朝雲也有一顆美好的心靈。東坡先生說過,“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誠若一。”還說,“餘四五妾,相繼辭去,獨朝雲,隨餘南遷。”

東坡先生沒讓朝雲轉正,她始終是妾,沒有妻子的名份。可她不是妻子,卻勝似妻子。朝雲領會到東坡先生對她的看重和憐愛,是妾是妻,她一點都不在乎。

3

東坡來惠州,已經五十七歲,馬上就到退休年齡。朝雲,才三十一。東坡知道朝雲陪伴他這些年,沒過幾天安逸幸福的好日子,欠她的太多,這回來惠州,一定得加倍做個彌補,

老話說,安居樂業。東坡先生沒什麼要“樂”的“業”,可一定要“安居”,讓朝雲有一個寬敞舒適的窩窩,享受享受開心快樂的滋味。

一安頓下來,東坡先生經過一番籌劃,立馬開始建屋,所以就派那個老僕人,找木匠,泥瓦匠,石匠,鐵匠等等各種工匠,我就是這樣跟着畢工頭進了工地。

東坡先生這回真是下了狠茬子,他要建的,不是一座兩座房子,而是好幾座房子,絕對是個宏偉壯觀的系列建房工程。

我拍手叫好,東坡先生你就使勁建吧,賞給我一個賺錢的好機會。

首先完工的,是“白鶴居”,它建在河東一座四十多尺高的白鶴峯山頂上。此地居高臨下,視野十分開闊,放眼向北望去,可見一條曲曲彎彎的河流,在這裏轉個彎,像打個招呼之後,又騰起一串串浪花,流向遠方。

東坡先生大概是遵照朝雲的意願,在這裏建房的,所以朝雲對這所新居的一磚一瓦,一窗一幾,特別喜愛和滿意,後來就乾脆不要“白鶴居”的名字,叫“朝雲堂”了。

東坡先生與朝雲心有靈犀,看出了白鶴峯是個風水寶地,建成“朝雲堂”之後,意猶未盡,接連又建了兩座房子,一個叫“思無邪齋”,另一個叫“德有鄰堂”。

這幾個項目竣工後,東坡先生規劃的重點工程,跟着破土動工了。那裏總共要建二十幾間房子,差不多可以合成一個小區。爲美化環境,在地基以外的空地上,還種了橘子樹,荔枝樹,楊梅樹等等各種樹。

就在建房工程日以繼夜,緊鑼密鼓進行的時候,嶺南地區最易發生的一種傳染病,像一股陰風,刮到了惠州。

朝雲天生麗質,卻體虛柔弱,加上跟隨東坡先生折騰來折騰去的,不幸染上疾病。

東坡先生有不少釀酒的祕方,卻沒有治療疾病的祕方,只能眼睜睜看着朝雲日漸病危,終於在紹聖二年七月,在他懷裏嚥下最後一口氣,香消玉殞,卒年三十二歲。

東坡先生一向樂觀通達,人生之路滿是艱辛坎坷,他卻吟唱着“一簑煙雨盡平生”。可是,朝雲的離去,他像遇到了天塌地陷,丟掉了真魂,精神一下子徹底崩潰了。

4

東坡先生強忍着撕心裂肺的悲痛,停下了建房工程,開始爲朝雲辦理喪事。

靈堂設在“朝雲堂”。遺體平躺在木板搭成的牀上,頭頂香火繚繞,泥盆裏紙灰飛揚。從寺廟請來的和尚,敲着木魚鐘磬,哼哼呀呀念着超度亡靈的經文。

我跟着畢工頭,被僱來做棺材。一想到,裝進棺材裏的,是朝雲,一個年紀並不算老的美人,立刻有種反胃的感覺,難受的不得了。畢工頭見我磨磨蹭蹭地走神,催促着,“快乾活,死人等着上路呢。”

朝雲入殮那一刻,我躲到外面。屋內,請來的那個巫婆在喊開眼光看四方,開耳光聽八方什麼什麼的。喊完,畢工頭大聲叫我,“趕緊過來,要合頂了!”

合頂,就是合上棺材蓋子。我走進去,畢工頭把四根三寸來長的大鐵釘子遞給我。我硬着頭皮,舉起斧頭要在蓋板上釘頭一個釘子,突然手一軟,沒對準,卻砸到扶着釘子的手上。幸好沒砸到骨頭,只是破了皮,手上全是鮮紅的血。

畢工頭踢了我一腳,“滾,沒用的東西。”然後,他接過釘子,乒乒乓乓地釘完了。

這時,東坡先生好像發了瘋,低下腦袋,要往棺材頭上撞,跟着他的老僕人,急忙用力拉住。東坡先生癱倒在棺材旁,叫着朝雲朝雲,隨後,實在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來。我聽着,鼻子一陣陣的發酸。

5

朝雲下葬那天,東坡先生二兒子從頭到腳,渾身穿着白花花的孝衫,舉着靈幡,走在前頭。

僱來的六個漢子,在吹鼓手的喇叭聲鑼鼓聲中,擡着棺材挺喫力地走着。我也在六個人之中。

事先,我和一個僱來的人商量,由我替他擡棺材,分給他的錢,我一分不要。有這樣便宜事,他很痛快地答應了。

我的肩膀,感到沉重。可是,心裏,更沉重。我邁着腳,默默想着,在惠州遇到朝雲,是緣分。能抗着她的遺體,爲她下葬,更是緣上加緣。於是,禱告着,朝雲,你一路走好。到那邊,就不要再唱曲了,當一個平平常常的小姑娘,多省心。

東坡先生按照朝雲的遺願,把墓冢的位置,選定在西湖西邊,豐湖岸旁的孤山上。

那裏已經挖好了一個大土坑,由一個道士指揮,我們把棺材一點一點的放進去,填滿土,成了一個墳包。然後把幾塊黛青色大石塊,圍攏在上面,用泥水補嚴縫子,朝雲地下的家,就建成了。

最後,把刻好的墓碑,立在墓前。碑碑上刻的“蘇文忠公侍妾王朝雲之墓”幾個大字,十分醒目。

墓冢附近有一座佛塔,幾座寺院。我想,地下的朝雲,避開了世俗喧囂,隱藏在湖光山色和晨鐘暮鼓之中,盡享極樂世界的安謐,會很開心吧。

朝雲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即將離世的最後一刻,嘴裏喃喃念着金剛經裏邊“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的偈子,撒手而去。

臨近的棲禪寺,有位高僧,爲朝雲追求頓悟的修行所感動,也想趁此機宜進一步弘揚這六如偈子,就捐資在朝雲墓前建造了一座亭子,命名爲“六如亭”。

這個“六如亭”的木工活,就是畢工頭領着我們承包的。我一面拉着鋸子,一面在心裏琢磨着什麼夢什麼影什麼電的,有時候覺得開點竅,有時候又覺得糊塗了。大概,正是明白又糊塗,才能顯出佛家經典裏的豐富內容,佛門弟子纔會沒完沒了地念來唸去。

聽監工那個人說,東坡先生爲這個亭子,寫了一副對聯,打算刻在前面兩根柱子上。監工的記憶力不錯,他能背下來。上聯是,“不合時宜,唯有朝雲能識我”,下聯是,“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可是,亭子的柱子上,並沒有對聯。我問那個監工的,“爲什麼沒掛上呢?”

他說,“可能是,對聯的意思,只適合在朝雲堂裏兩個人私下裏說說,不想給外人分享吧。”

跟着東坡先生安葬了朝雲之後,我抖落掉身上的鋸沫子,和厚厚的灰塵,拿着工錢,離開墓地。一步一步的,越走越遠,依依不捨的告別了朝雲。

6

不知道是什麼人,把東坡先生在惠州建屋,安葬朝雲這些事,彙報給大宋的中央政府。最高領導拍案大怒,犯了嚴重錯誤,下放到基層進行改造,居然這麼逍遙自在,成何體統!於是一道令下,東坡先生被髮配到老遠老遠的海南儋州。

臨走前,東坡先生提着個大布袋子,路過西湖。我正呆在那裏等着找活幹。他還認識我,打着招呼,“小兄弟,等生意呢。”

我連忙說,“找口飯喫。東坡先生,你去哪兒?”

他告訴我要走了,去和朝雲告別。我立刻說,“好,我閒着沒事,陪你去吧。”從他手裏接過布袋子,分量好沉。

到了朝雲墓前,東坡先生從袋子裏掏出香燭紙錢水果點心什麼的,擺放好,說道,“朝雲,我要走了。以後,過清明,我不能來看你,不能添土燒香了,你諒解吧。”說着,聲音嘶啞了,眼眶裏浮出一片淚水。

我見這情形,連忙表示,“東坡先生,這事,交給我吧。不論清明,還是別的節,我都會替你來看她,替你添土燒香,你放心好了。”

東坡先生抓住我的手,“小兄弟,我替朝雲謝謝你了,謝謝。”然後對着墓冢大聲喊道,“朝雲,你聽見了吧,我可以放心去了。”

聲音已經從嘶啞變成宏亮高昂,四周跟着響起迴音,在天地間久久迴盪。

7

過了好幾年,我從畢工頭那裏聽說,東坡先生在儋州過了三年苦日子。元符三年,也就是1100年的七月,他回到了多年未歸的老家四川常州。沒想到,感受鄉土溫情還不到一年,第二年六月,就駕鶴西去,離開了人世,終年六十四歲。

東坡先生魂歸故里,可以安息了,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掛記着,那個在惠州西湖孤山上,成了野鬼孤魂的朝雲呢?

又過了好幾個朝代,我聽說,朝雲墓前,六如亭前邊的柱子上,已經掛上了對聯,寫的是,“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清朝光緒年間,一位名人雅士的墨跡。

站在這裏觀看的,都連連點頭稱讚。不知道是因爲字寫的好呢,還是六個“如”,六個“不”串聯成的內涵,發人深省,耐人尋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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