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家兩個鳳


餘家兩個鳳

1

餘淳鳳是縣高中應屆畢業生的狀元級學霸,考個北京的一表大學,十拿九穩。老爸老媽也盼着她進京上學,因爲比她大六歲的姐姐餘灩鳳正在那裏讀研,剛離家的小姑娘若是遇到什麼大事小情的,得有個親人照應。

餘淳鳳考場外發揮失常,沒去了北京,被省城一所大學錄取了。這所大學歷史繫有個老師,叫穆鐵。

餘家和穆家,都住在南方一個古老的小鎮,兩家是三代世交,又是一牆之隔的鄰居。這一家牆頭的三角梅會爬到另一家開花,另一家的土雞也常把蛋下到這一家的樹底下。街坊四鄰都說,有牆他們算是兩家,沒牆就是一家。

餘淳鳳姐姐餘灩鳳,跟穆鐵同歲,從小兩個人就從這個院跑到那個院,在一起背唐詩,寫毛筆字,講西遊記故事。

左鄰右舍的大媽大嬸,常指着餘灩鳳和穆鐵的背影,說是天生一對,很般配,有夫妻相。

大媽大嬸不是瞎說,等到餘灩鳳和穆鐵雙雙考上北京大學,又一塊畢業,這一對青梅竹馬的玩伴,就升級成了相親相愛的戀人。

兩家大人,如願以償地結下了這門親事。穆家還在掛着紅燈籠的天井,擺了一桌喜宴。席間,餘淳鳳唱了一首鄧麗君的《甜蜜蜜》。穆鐵成了餘淳鳳的準姐夫。

2

餘灩鳳從北京打電話給穆鐵,“哥們,餘淳鳳考上了你授業解惑的大學,念中文系,你得罩着點。”

穆鐵一連聲“嗯嗯”着,“義不容辭,必須的,放心。”

穆鐵把餘淳鳳領進他的宿舍,讓她認認門,以後有事找他。餘淳鳳一邁進屋門,“天哪,一股發黴的味兒”,邊說,邊捂住鼻子。

“職業特徵,整天兜售出土文物,能有新鮮貨色嗎。”穆鐵說完,推開窗子。

餘淳鳳四處打量着,“哇,到處都是書,我以爲進了書庫了呢。”一細看,牀頭擺的是《戰爭與和平》,《約翰克里斯朵夫》,《靜靜的頓河》好多好多世界著名長篇小說,覺得奇怪,“你是歷史系老師,看這些大部頭,不務正業吧。”

“以前看的少,在惡補。我真後悔當初沒上中文系,好羨慕你。”穆鐵擡手指着,“隨便找個地方坐。”

餘淳鳳找不到能坐的地方,隨手撿起亂扔在地上的書襯衣礦泉水瓶子,“以後,我給你當清潔工。”

穆鐵舉起手,“得,不敢勞駕。”

“放心,給你紅袖添香的,是我姐。在下充其量就是個貼身丫鬟。”餘淳鳳說完轉過身抿嘴笑了。

穆鐵也笑了,“小丫頭,練成鐵嘴鋼牙了,我得躲着點。”

餘淳鳳也笑了,“至於嗎,這麼誇張。”

3

穆鐵的學術研究重點,是明清史。研究着研究着,《紅樓夢》,《金瓶梅》兩大鉅著,越來越像驚雷,在他心頭炸開了一片奇異的天地。那些星光璀璨的文字,構成的精美形象,圖景,帶給他的震撼和享受,是其他書目不能相比的。

由此他萌生出一種無法控制的衝動。他摩拳擦掌,做了個連自己都嚇了一大跳的決定——他手中的筆,要像種地的犁鏵,從耕耘論文的熟田裏,轉移到開墾小說這塊處女地上。

穆鐵的想法,純屬頭腦發熱,可也有讓他發熱的理由。他手裏有好幾種版本的家鄉地方誌,還蒐集不少軼聞掌故傳說,都蘊藏好多故事性。用這些當作素材,進行藝術加工,是可以寫成一部小說的。

就在餘淳鳳讀到大二,穆鐵那股如火如荼又如醉如癡的創作衝動,開始落實在行動上了。暑假一到,穆鐵揹包裏,放進筆記本電腦,坐了將近兩天的火車,匆匆趕往北京去會餘灩鳳。

餘灩鳳在一家研究院,跟博導讀藝術心理學學位。穆鐵手機上過微信,沒幾天,發現雞湯八卦太荒唐,無聊,又得搭上大把時間,立馬銷了賬號。和餘灩鳳只靠打電話,發短信聯繫。兩人都屬於事業控,恨不得一天能有四十八小時,對情思,工作,學業,生活什麼的,沒工夫多說多問,所謂的聯繫,只是報個平安。

穆鐵寫小說的創作規劃,是住進餘灩鳳訂好的酒店,在餐廳喫完晚飯後,他打開電腦,看着上面的章節提綱,人物小傳,以及想到的細節描寫,興致勃勃講給餘灩鳳的。

餘灩鳳聽完,當頭給穆鐵潑盆冷水,“哥們,寫小說,仰仗的,是形象思維。這個,是你的軟肋,趕緊叫停,別虛擲光陰。”

穆鐵一肚子的興奮勁兒,還像潮水那樣澎湃,“你忘了我有個硬肋,不屈不撓,堅信有志者事竟成。”

“這句格言,放在藝術上,不靈。我讀過一個作家班教授寫的短文,他說,寫小說,一定得是這棵樹上的蟲,從娘肚子裏帶來的天賦,是幹這個的基本條件。沒有它,即使怎麼頭懸樑 錐刺股,怎麼臥薪嚐膽,終將一書無成。”餘灩鳳一口氣說了這麼多。

穆鐵晃着腦袋,“此教授的高論,太誇張了吧。”

餘灩鳳沒再說什麼,直接進了衛生間。回來的時候,裹件寬鬆的浴袍,露出一片白色胸脯和兩條大腿。眼神變得柔和,色迷迷的,順手關了頂燈,房間陷入了風花雪月的氛圍中。

眼前豔麗的一幕,讓穆鐵也有了感覺,下面蠢蠢欲動,立馬合上電腦,乾淨利索地也換好浴袍,上了牀。

餘灩鳳靠過來,解開腰帶,亮出赤裸裸的身子,眯起眼等着。沒料到,穆鐵一把把她推開,伸出一根手指,貼在嘴脣上,“噓”了一聲,“靈感,天上掉下來個靈感,切勿叨擾。”

說完,他跳下牀開亮燈,拿起電腦,劈劈啪啪敲了一陣子。完事了,才轉頭看見被他冷在牀上的餘灩鳳,脫掉浴袍,撲過來。

餘灩鳳早穿好浴袍,板起臉,使勁推開穆鐵。用力過猛,穆鐵打了個趔趄。餘韻鳳不管他,跑進衛生間,換完衣服,一聲不吭,向房門奔去。

穆鐵懵了,喊着,“灩鳳,灩鳳,怎麼了?”

“怕嚇走你的靈感。”餘灩鳳甩下這句話,身影消失在門外。

4

餘淳鳳到了大三,穆鐵到了申報中級職稱的年頭。由於大部分心思放在寫小說上了,他該上的課,給了別人,沒積累夠應有的課時,又沒有新發表的論文,離講師的頭銜,差了一截。

而且這麼下去,差的就不止一截。穆鐵思來想去,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必須捨棄一頭。他最後一咬牙,選擇了寫小說這條魚,扔掉教歷史的熊掌,向系主任遞交了辭職信,轉身離開大學。

這之前,餘淳鳳隔三差五地去穆鐵宿舍,幫他乾點洗衣服收拾房間之類的雜活。有一天,突然發現地上扔了一團團稿紙,桌子上還堆着厚厚一摞,她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一問,穆鐵告訴她,在寫小說,而且用的是傳統的寫作方式,電腦放在一邊閒着,用自來水筆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在稿紙的方格子裏。

穆鐵說,“唯有如此,纔會對小說創作,懷着一種頂禮膜拜似的虔誠和尊重。”

餘淳鳳在和穆鐵閒談中,聽他說過寫小說的打算,以爲只是隨口說說,或者業餘玩玩文字遊戲,可地上和桌上的稿紙證明他動真格的了。

等到穆鐵叫她過來幫他搬家,她猛然醒悟到形勢更爲嚴重。這傢伙已經發展到爲寫小說,瘋狂到破釜沉舟,辭去職務,扔掉了大學給的金飯碗。

餘淳鳳立刻聯想到大觀園裏的寶二爺,弄丟了玉,頓時失去了靈性。可她搞不懂穆鐵丟了什麼,是不是有根魔棍,觸動了他哪根神經,讓他丟了正常思維,腦殘了。

餘淳鳳看着房間裏已經打包和散亂堆着的東西,以及穆鐵把臉拉得好長的固執神情,知道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本來想開口勸幾句,一是意識到沒用,二是不大符合自己的身份,只有無奈地嘆口氣,沉默無語了。

當晚,餘淳鳳給姐姐發個微信,問她知不知道穆鐵辭職的舉動,餘灩鳳馬上回了幾個字:這貨,太不靠譜,走火入魔。

這之前,餘灩鳳和妹妹聊天時說過,“小淳,你看過穆鐵寫的小說吧,說說你的印象。”

餘淳鳳如實說了下面的看法。她想給穆鐵保存完成的部分初稿,往電腦文件夾輸入時,自然就形成一個閱讀過程。

她告訴姐姐,穆鐵小說以三四十年代一個小鎮作背景,含有抗日救亡的元素,重點寫了一出愛情悲劇。

她說她選了小說敘述學專題課,從老師嘴裏知道了敘述方式是決定小說美學價值的命脈。穆鐵小說,致命弱點恰恰在這裏。情節,人物,場景都有些樣子,但是,組合成的敘述系統,太陳舊,太老套,沒興奮點,沒張力,像那個年代掛在土牆上的一把大蔥,喪失了綠意,乾巴得只剩一層皮,還結着蜘蛛網。對80後90後的讀者,這樣的小說就是給個紅包擺在眼皮底下,也得被扒拉到一邊,不會掃上一眼。

說了這些,餘淳鳳連忙作了補充,“姐姐,當然,我的看法很可能是誤讀,尤其只是看了一小部分章節,還是初稿,下結論爲時尚早。況且,你與穆鐵是那種關係,我跟普通讀者就不一樣,難免愛之切求之嚴而過於苛刻。姐姐,再給他點時間吧,我們拭目以待。”

“待個頭!幻想狂,心理變態,不可救藥。”餘灩鳳狠叨叨把這句話發過來,下了線。

餘淳鳳看着聊天頁面,那幾個字,雖然冷冰冰的,但還算是客觀,挺符合穆鐵的狀況,可仍然讓她感到寒氣逼人,從頭到腳,哇涼哇涼的。

5

穆鐵在離大學有七八個公交站的一個老舊小區,租了一間房,窄小,陰面。穆鐵看中的恰恰是可以終日不見陽光。房號16,也吉利。

住進沒幾天,他去附近的超市去買康師傅,看見門口貼張啓事,要招一名夜班保安。晚十點上班,早八點下班。穆鐵一算計,幹這個活,整個一個大白天,都歸自己了。暗自說了句天祝我也,敲開了經理室的門。

女辦事員上網查到了穆鐵應該提供的證件,沒有不良紀錄,經理面試也合格,當場就簽好合同。經理隨後發給穆鐵一套黑乎乎的保安服,一頂大蓋帽。

回到16號,穆鐵想看看穿上保安裝會是個什麼形象。用小鏡子一照,哇塞,標準的電視劇裏被俘虜的僞軍甲。他嘴角露出苦笑,隨後一想,沒錯,自己已經成了小說的俘虜。

第二天,穆鐵開始了保安生涯,坐在夜間值班室,當了老電影裏的更夫,只是手裏沒拎着銅鑼。

餘淳鳳每週至少來16號一趟。她心中有數,穆鐵不是泡康師傅,啃麪包,就是叫外賣,所以每次來,雙肩包裏總有從飯店打包的雞魚蛋之類的葷腥,改善一下他的伙食,希望他臉色減少幾絲青黃,鬢角別出現那麼多白髮。

當然,餘淳鳳來這裏的主要任務,是坐在一張矮木凳上,腿上放着電腦,往裏面輸小說稿。看到稿紙小格子裏的字,她總會想起曹雪芹說的“字字看來皆是血”那句悽切刺心的表白,同時明顯感受到穆鐵那股癡迷,頑強的勁頭,以及五彩繽紛的夢幻,鍵盤上的手指立刻由輕靈變得十分沉重,一張張稿紙,也跟着血色淋漓了。

6

夜班保安,爲穆鐵贏得了時間。到了餘淳鳳念大三最後一個學期,穆鐵這本共計十五章,三十萬字,題名爲《古鎮新曲》的長篇小說,終於畫上了最後一個句號。

穆鐵看着厚厚的七百多頁稿紙,苦辣酸甜,別是一番滋味湧在心頭,他這個純爺們,變得像柔弱的女子,結滿紅絲的兩眼,忽閃出漣漣淚水。

在這漫卷詩書喜欲狂的時刻,穆鐵平靜一下心態,想到應該打電話給餘淳鳳,向親眼見證他伏在小桌上爬格子的女孩,報告特大喜訊。

穆鐵撥通手機,昏暗的小屋,突然滿是閃爍的金星,他陷入天旋地轉之中,像一棵被連根拔起的枯樹,晃晃蕩蕩癱倒在地上。

餘淳鳳下午沒有課,在去圖書館的路上,手機響了,一看是穆鐵打來的,立即接聽,“老師,有事你說。”可沒聽見回答,她又喂喂兩聲,仍然沒有回答,只是鈴聲一直響着。

餘淳鳳覺得不對勁,一準是穆鐵寫小說太投入,喫不好睡不好的,出了情況。她火急火燎跑出校門,嫌坐公交太慢,伸手截了一輛出租。

到了16號,餘淳鳳推門進去,見穆鐵坐在地上,上前把他扶在椅子上,仔細打量他蒼白的臉色,“老師,哪裏不舒服?”

穆鐵望着餘淳鳳,目光愣愣地反問,“你是小淳?”

餘淳鳳點着頭,“我是小淳。”

穆鐵環顧四周,“是不是在做夢?”

“不是夢,是真的。不信,捏一下臉。”餘淳鳳提示着。

穆鐵捏了一下,覺出疼,像打了雞血,有了精神,指着木桌上那摞稿紙,“小淳,我寫完了小說!不是做夢,真寫完了。六百多個日出日落,七百多張稿紙,三十萬個小格子!”

數字本來是抽象的,從穆鐵嘴裏這麼說出來,就像譜成了一曲悲歌的旋律,餘淳鳳聽得撕心裂肺,“老師,你好辛苦。”

穆鐵站起來,一揮手掌,“走,小淳,我們去飯館,擺個慶功宴。”

7

第二天,穆鐵拉着行李箱,登上去北京的火車。

餘灩鳳給他訂的酒店,還是上次住過的那家。剛進房間,穆鐵就從箱子裏掏出個包得嚴嚴實實的膠袋,裏面像珍藏着無價珠寶。他打開膠袋,雙手捧出書稿,展示巨大成果一樣遞給餘灩鳳,“請驗收,我的小說。”

餘灩鳳瞅一眼,“祝賀你。”語氣中卻找不到“祝賀”味道。

穆鐵知道,餘灩鳳在做博士後,導師是國寶級的學者,作這樣巨匠的門生,眼眶子跟着變高了,許多事情就會變得渺小,入不了眼。所以餘灩鳳的冷漠,不奇怪。穆鐵在心裏說,等我的小說書稿變成一本小說,看你還會這麼“祝賀”麼。

已經是晚上十點了,穆鐵換上浴袍,熱辣辣地盯着餘灩鳳凸起的胸脯,“灩鳳,住在這裏吧。”

餘灩鳳從沙發上站起身,拎起自己的手包,“明天要和導師去央視錄視頻,我跟着上鏡,得去美髮中心,看看做個什麼髮型合適。走了,你休息吧。”

隔天一大早,穆鐵挎着裝書稿的揹包,擠上地鐵。上來下去換了幾個站,十點鐘,到了一家著名的大型文學雜誌社。他本來想親手把書稿當面交給編輯,收發室那個大媽,攔住他。然後她接過書稿,在一個本子上登記完,順手扔在一個塑料筐裏。

穆鐵往裏邊瞅一眼,看見裏面還有飯盒紙巾什麼的,他的小說與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成了同類,他好像被羞辱了,恨不能跑出去罵大街,可對小說變成鉛字的熱切期盼,讓他忍住了。

第三天晚飯後,餘灩鳳來到酒店,她帶穆鐵去了底層的咖啡廳。聽穆鐵說了送稿的情景,餘灩鳳拿紙巾搽搽嘴脣,“你把稿子交給順豐,快遞過來多方便,根本不該來,至於嗎。”

“小淳也這麼說過。我來,第一,親手把原稿送到編輯部,放心。第二,你我都歸到大齡男女的檔裏了,家裏也一直在催婚,我來,想和你商量一下,是不是把證領了。”穆鐵直視着餘灩鳳,等待答案。

餘灩鳳舉起白色的小勺,“可我記着,你說等你的小說脫手了,再議,幹嘛急了?”

穆鐵接着她的話頭,“沒錯,說過,可小說已經脫手了。”

“哥們,我理解的脫手,是大功告成,出版問世。”餘灩鳳不依不饒。

“已經投稿,出版只是遲早的事吧,有點提前量,沒毛病。”穆鐵語氣中,極有自信。

“如果是一本明清史研究的論著,我相信。小說嗎,不敢樂觀。當然,我可以等,不過,你不能讓我等到猴年馬月吧。”邊說,邊從拎包裏拿出一張機票,用兩根手指捏着,放在餐檯上,“明天早上的航班,我送不了,祝你一路順風。”

穆鐵明白,這是逐客令。

8

兩個月後,穆鐵接到北京那個大型雜誌的退稿。夾着一張打印的退稿信,關鍵詞就幾個字,“大作不擬採用,感謝來稿。”

緊接着,穆鐵不屈不撓地把小說稿郵寄給北京另一家刊物,兩家出版社,仍然夾張打印的退稿信,退了回來。隨後,又往上海,西安,廣州,好幾家刊物出版社投稿,級別檔次越投越低,照樣全給退了回來。

這樣屢退屢投的,春去秋來,耗去了一年多的時間。穆鐵看着邊角有了皺褶,頁面現出許多污漬的一厚摞書稿,突然想到餘灩鳳引用的一句話,我穆鐵果然不是寫小說那棵樹上的蟲,認了。

穆鐵捧着書稿走進廚房,拿起火柴,手哆嗦着,劃了三次才划着。在鐵盆裏,點燃一張一張稿紙,七百多張,在忽閃忽閃的火光中,慢慢化成一堆灰燼。

這情景很像給什麼人送葬,在燒紙錢。穆鐵是爲書稿送葬,爲自己的夢幻送葬,真想嚎啕大哭一場。

餘淳鳳已經讀完大四,始終佔據學霸地位,被保送在本校本系讀研,專業是現代小說創作學。

在學習期間,餘淳鳳擠出些空閒,把在穆鐵電腦裏拷貝下來的那部小說原稿,反覆推敲了幾遍,打亂拆碎原來的情節,運用全新的敘述方式,重新構思。在原有的皮毛骨架基礎上,進行脫胎換骨地創作。最後壓縮成二十萬字,書名改爲《老鎮飄出了新曲》,多了三個字,增加不少標題黨的成分,作者署名仍舊是穆鐵。

餘淳鳳通過郵箱,把新小說發到穆鐵第一次投稿的北京那家大雜誌。不到一個月,收到採用通知,決定發在半個月後出版的下一期,已發排。

二十多天後,正是穆鐵燒了書稿的第二天,餘淳鳳收到雜誌社寄來的樣刊,當晚去了穆鐵還住着的16號。

餘淳鳳一進門,穆鐵端出來那個鐵盆,“看!”

“什麼,紙灰?”餘淳鳳低頭認真分辨着。

穆鐵說,“我向林黛玉小姐學習,焚稿斷癡情了。”

餘淳鳳有點不以爲然,“把書稿燒了?燒就燒了吧。”

“怎麼,無動於衷?”穆鐵倒是感到喫驚。

“燒了,可以浴火重生。”餘淳鳳像變戲法,從揹包裏拿出那本雜誌,遞給穆鐵,“瞧。”

穆鐵懵懵懂懂地接過來,一瞅,封面的要目上,有他的名字,驚呆了,“不是,發了我的小說?”

餘淳鳳一字一頓地,“是你的大作,鳳凰涅槃了。”

隨後餘淳鳳向穆鐵講了小說出籠的過程,穆鐵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替我改了作文,改得點石成金,我得叫聲老師了。”

餘淳鳳立刻說,“不敢,不敢。沒經你允許,別上訴我侵權就成。”停了停,“我聽說,你表示過,小說問世,立馬成婚。”

穆鐵點着頭,“我是對你姐許過願,可她和我早沒了聯繫,把我忘到爪哇國了,成什麼婚。”

“你和我有聯繫呀。”餘淳鳳把“你和我”三個字說得很重。

“我和你?”穆鐵 聽出了分量,反問道。

餘淳鳳半是撒嬌,半是生氣地噘起嘴巴,“你個呆子!木頭疙瘩!幾年了,什麼都沒感覺到?”

穆鐵尷尬地撓着腦袋,臉也紅了,“不是,眼前晃悠個窈窕淑女,我能心如止水?可我是有賊心,沒賊膽。”

餘淳鳳倒是很大方,靠近穆鐵,挺起小胸脯,“好,我贊助給你個膽子,你就有賊心了吧。”說完,擁到穆鐵懷裏。

穆鐵躲不過,抱住餘淳鳳。

9

就在穆鐵去北京送小說稿,過了半年之後,他再打餘灩鳳的手機,接不通,提示音說,這個號碼已過期。他問餘淳鳳,餘淳鳳也說打不通,而且,她的微信賬號也銷掉了,此人好像從人間蒸發,尋找不到她的蹤跡。

穆鐵有點惶惑,“出了什麼事?”

餘淳鳳不那麼緊張,“餘灩鳳一向特立獨行,不按常理出牌。她猴精猴精的,不會攤上大事,等着吧,該出現的時候會出現。”

果然,穆鐵小說發表後,沒有幾天,餘淳鳳手機打進個新號,她以爲是騷擾電話,不想接,可還是接了,一聽聲音,是餘灩鳳,“小淳,今天中午,我飛到你們那裏。”

在機場回大學的班車上,餘淳鳳倚着餘灩鳳的肩膀,“姐,這幾個月,你藏到哪兒去了?我都想打110了。”

餘灩鳳輕輕嘆口氣,“一言難盡,我的心路歷程遇到一股岔道。”

餘灩鳳像講傳奇,講了經過的情形。穆鐵的沉迷小說寫作的荒唐舉動,不作爲,讓餘灩鳳十分氣憤加失望,疏遠了穆鐵。

就在這個節骨眼,那位國寶級導師,親自牽線,把他在美國進修的兒子,介紹給餘灩鳳。兩個才男才女,也是俊男俊女,通過視頻連線,跨海越洋進行交談,很有相見恨晚的感慨,慢慢的,兩顆心在靠攏。

導師公子心潮澎湃,決定趁大學放短假,飛回國當面一睹美女的風采,親近親近。沒料到,公子哥訂好機票的當天,校園發生一起槍擊案,他不幸遇難身亡。

槍聲打斷了異國戀,也讓餘灩鳳冷靜下來,進行一番反思。她終於意識到這段精神出軌,很有愧於穆鐵。疚歉中,去閱覽室偷閒,隨手翻開一本雜誌,穆鐵的名字一下子蹦進眼裏,迫使她一口氣看完小說。

算不上傑作,餘灩鳳也並不把這類文字看在眼裏。但是,小說卻喚醒了她曾經深深埋在心頭的美好記憶和鄭重許諾,讓她思緒紛亂,立即在微信上訂了機票。

餘灩鳳說完這些,又回到小說的話題,“小淳,穆鐵寫的,不怎麼像你說的,沒那麼離譜,還可以啊。”

餘淳鳳不動聲色地,“嗯,我說過,可能是誤讀。”停了一下,試探着問,“姐,你這麼遠飛過來,不會只爲小說吧。”

“那是醉翁之意,我是來找回差點失掉的東西。”

餘淳鳳心裏咯噔一下,預感到了什麼,無語了。

餘淳鳳領姐姐進了大學招待所,讓她洗洗,換換衣服,隨後出去,撥通了穆鐵的手機,“天上掉下來個喜訊,餘灩鳳在我們招待所等你呢,402,快來。記住,刮刮鬍子。”

晚上,餘灩鳳反客爲主,她作東,在大學對面的老順德粵菜館,招待餘淳鳳和穆鐵。

餘灩鳳和穆鐵在402閉門談了一午後,餘灩鳳知道了是餘淳鳳讓穆鐵小說起死回生的。

三個人剛圍住餐桌坐好,餘灩鳳就說,“小妹,厲害了,穆鐵的小說,原來是你做的嫁衣。”

餘淳鳳立即接着,“姐,也是給你做的嫁衣。”

餘灩鳳一愣神,恍然了,“黑色幽默,精彩。”

在喫飯過程中,餘灩鳳話最多,還說了幾個搞笑的段子,可氣氛總有些沉悶。穆鐵不敢面對餘淳鳳的目光,一直躲閃着。

餘淳鳳乾脆不看穆鐵,也不和他搭話。餘灩鳳帶頭扯了些不鹹不淡的閒篇,最後繞到焦點話題上,“小淳,穆鐵這幾年鬧了一出事業出軌,生活呢,淪落得跟個敘利亞難民似的,多虧你替姐姐照顧,來,姐姐敬你一杯。”說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餘淳鳳也喝了一口,“姐,說什麼呢,應該的。”

餘灩鳳又說,“穆鐵總算從噩夢中驚醒了,還得振作起來玩明清史。我來之前,遇到了他的學兄,人家已經成了師大歷史系的掌門人。他說,一直想把穆鐵挖到他身邊。我連忙表示,好啊,我很快把他帶過來。剛纔在招待所,穆鐵答應了,和我一起進京。”

餘淳鳳說,“機不可失,必須的。”她端起酒杯想敬酒。

餘灩鳳按住餘淳鳳的手,“別急。小淳你看,穆鐵的鬢角已染滿白霜,我呢,眼角也有了皺紋,一對大齡貨,不能再等,我們剛纔也合計好了,到了北京就把證領了,省得兩邊老人一個勁兒催。”

餘淳鳳拿起啤酒瓶,往穆杯子裏倒滿酒,瞅着穆鐵,“我該叫你姐夫了。來,姐夫,提前祝你新婚快樂,來,喝一杯。”

穆鐵沒端酒杯,啓開一瓶新的,站起來,一仰脖,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餘淳鳳,一切都在不言中。”

喫過飯,天色漆黑,已經八九點鐘了。三個人回到大學招待所,餘淳鳳說她有點頭疼,就不上樓了,回去休息。目送他們兩個進了電梯,轉身走了。

穆鐵在餘灩鳳房間裏,什麼時候離開的,離沒離開,餘淳鳳不知道。她沒回宿舍,去了操場,在夜幕籠罩的空蕩蕩看臺上,一個人坐着,一直坐到天色發白。

10

第二天,餘灩鳳和穆鐵坐上長途大巴,回了老家。三天後回來,餘淳鳳發現餘灩鳳的手腕上,多了一隻深綠色的玉石手鐲。

餘灩鳳帶着幾分嬌羞地告訴餘淳鳳,“是穆鐵那個九十歲老奶奶給的,說是傳了五代。一定要親自給我套上,哆哆嗦嗦地,套了好一陣子呢。”

餘淳鳳趁他們回老家的工夫,幫助穆鐵收拾好了行李。裝了五個紙箱的書本被褥衣服鞋子,交給順豐快遞過去。屋裏的垃圾也清得乾乾淨淨,最後向房東交回鑰匙。

這一切,是穆鐵囑咐她代勞的。餘淳鳳知道,這恐怕是最後一次幫他做事了,儘管是些粗活,髒活,她卻做得認認真真,就像又爲他重寫一部小說,寧可花盡心血,也在所不惜,值得。

餘灩鳳和穆鐵飛往北京,餘淳鳳去機場爲他們送行。透過玻璃牆,看見班機消隱在藍天白雲中,餘淳鳳仍然眼神直直地眺望着,那裏好像藏着看不盡的美好和幸福,可離自己那麼遙遠,而且越來越遠。餘淳鳳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裏像被什麼掏空了,填滿了說不出的滋味,是孤獨,寂寞?也許還有別的。

就在餘淳鳳轉身要走的時候,忽見一個衣着筆挺風度翩翩的男子,一面向她招手,一面走過來。餘淳鳳疑惑着,那人說,“回大學?我的車在外面。”

餘淳鳳認出來了,這是她的學兄,現任省報業集團的副總,客氣一句,“打擾你,不大方便吧。”

學兄晃了晃手裏的車鑰匙,“我一個人,我們正好一路同行。”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