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獸神錄(三十二)諸犍

【序】

又北八百里,曰單張之山,其上無草木。有獸焉,其狀如豹而長尾,人首而牛耳,一目,名曰諸犍[zhū

jiān],善吒,行則銜其尾。有鳥焉,其狀如雉,而文首、白翼、黃足,名曰白鵺,食之已嗌痛,可以已痸。櫟水出焉,在而南流注於槓水。——《山海經 ·北山經》


【斷糧】

泰山腳下的密林中,瘦弱的青年書生正在步履虛浮的艱難前行。樹枝的阻擋,灌木的障礙,在密林中行走,本就消耗巨大。更要命的是,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喫過像樣的食物了,酸澀的野果和無味的野菜並不能提供多少能量。

從層層樹葉中滲透下來的陽光逐漸暗淡,氣溫開始下降,身體自動加速能量的釋放,這對於陷入嚴重飢餓狀態的書生來說,就是雪上加霜。

一隻野兔從腳邊一掠而過,在前方數米停下來看了一眼,彷彿在嘲笑書生的不自量力,轉身鑽進草叢裏的洞穴中。

我翻了個白眼,繼續默不作聲的跟在書生身後。我實在是搞不明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不好好唸書科舉,非要跑出來四處溜達,還美其名曰“大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先不說這碧海蒼梧中有多少猛獸、異獸、盜匪、天然陷阱等等,就說他這幾乎等於零的野外生存能力,就讓我認定這是個作死節奏。

所以,從他離家遠遊開始到現在,我已經記不清罵過他多少句白癡了,至於心裏的腹誹更是嘴上的數倍。然而,這個“胸有大志”的倔強書生,竟然從不生氣,反而用更堅定的步伐來回應我。要不是從小看着他長大,深知這就是他的性格,我會以爲他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附體了。

“諸犍兄,你說我會不會餓死在泰山?”又是一隻山雞在他前面數米遠的地方大搖大擺的走了過去,書生吞了口口水,滿臉沮喪的低聲問道。

他快到極限了,原本清秀的面龐已經被飢餓折磨得眼窩凹陷,兩頰深陷,晦氣浮現。如果再找不到補充大量能量的食物,他很難在深秋的密林中挺過今夜的寒風。

“很有可能……如果你現在放棄,我就幫你抓點野味兒,野兔山雞,花鹿水牛,隨你挑,喫頓燒烤咱們回家,如何?”希翼的望着他,我故作無所謂的說道。

“我……我還能堅持,都到泰山腳下了,怎麼也要上去看看才甘心。”書生沉默了好一會兒,還是拒絕了我的誘惑。已經不知道被他拒絕了多少次,我有點惱怒,這個不知好歹的傢伙,彷彿總是能在我提出的各種放棄理由和誘惑中獲得堅持的力量。

“你確定?咱們出發時可是說好的,除非你放棄旅行,否則我是不會幫你的,任何困難都只能你自己克服,哪怕會死……”我再次提醒他,希望能用死亡的壓力擊碎他的固執。

可惜,一如往常,他用沉默和持續前行迴應我給的壓力。我心中暗歎一聲,還是無法狠心看着他如此受罪。已經感應到了,數裏外,有一隻喚作狪狪的低階靈獸。它有着山豬一樣的體型,野豬一樣的兇狠,家豬一樣的肉質。

“你慢慢走吧,我去前面探探路”撂下這句話,我開始加速,越過他,向着前方奔去。避免來自更高層次生物的危險,本就是我追隨他的意義和責任。剪除潛在風險,這不能算食言吧,我想。

這一年,是大明萬曆三十六年。書生二十二歲,姓徐,名弘祖,字振之,他還給自己取了個別號,叫霞客。


【遇盜】

湘江寬廣的河面上,幾艘艨艟與一隻大船糾纏在一起,甲板上喊殺聲震天。兵器清脆的交擊聲,混合着慘叫、哀嚎和哭泣,在混亂和瘋狂中澆灌上恐懼的佐料,烹飪出血腥的盛宴。

“老爺,盜匪人數太多了,船員快頂不住了,咱們棄船逃吧。”年輕的僕人緊緊攥着手裏的僕刀,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住刀身的顫抖。他驚慌的向身後的老人說道,卻不敢轉頭,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混戰,唯恐一個疏漏就性命不保。

僕人陪伴老爺遠遊很多次了,不是沒遇到過強盜土匪,他也學過一些粗淺的外家功夫,通常都能護得老爺周全。然而這次卻不一樣,強盜不僅人數衆多,而且各個悍不畏死,驍勇異常,就像中了邪一樣。僅僅片刻,大船上抵抗的船員就死傷了小半,僕人知道己方必然不是對手,只求船員們能多爭取一些時間。

跟老人結伴出遊的靜聞和尚已經連中兩刀,鮮血很快染紅了右肩和後背的僧袍。僕人見狀大驚,靜聞和尚也粗通武功,卻擋不住三個強盜的聯合攻擊。他也不等老爺的回話了,一把拽住靜聞和尚,將他拖回來替換自己的位置保護老爺,他自己揮起僕刀向着敵人最少的方向衝去。

我站在大船的桅杆上,只掃了一眼向船尾突圍的三人,轉而繼續盯着遠方的天空,一刻也不敢鬆懈。不是我不關心三人的死活,相伴這麼多年,我相信他們有能力逃出生天。更重要的是,來自遠方的威脅正在急速接近,那氣息很熟悉,也很讓我厭惡。

“咯咯咯咯咯,諸犍兄,好久不見。我說怎麼多年都尋不到你的消息,原來是被天帝抓了壯丁呀,咯咯咯咯……”刺耳的笑聲就像相互摩擦瓷片的噪音,讓人牙根發酸。

一隻雉雞般大小的鳥兒出現在高空,它頭上斑紋瑰麗,雙翼純白,雙腳金黃,滑翔在空中優雅無比。唯獨那讓人煩躁的嗓音和陰狠的眼神,將一切美麗都衝散成風中的碎片,再無一絲美感。

“白鵺,沒想到你竟然追到這來。五十多年了吧,養好傷了?看來上次我下手還是太輕,以至於你好了傷疤忘了疼,這是我的錯。”我鄙夷的揶揄着白鵺,絲毫不留情面。

說是我的錯也不全是嘲諷,我確實後悔了。當年我和白鵺都生活在單張山,曾經爲爭奪櫟水上游的佔有權大打出手。別看白鵺身材嬌小,可實力卻不弱,我也費了好一番功夫纔將他打得重傷遁走。早知今天有如此麻煩,當年就應該下死手,就算殺不了他,也要讓他的實力掉一個階位纔好。

“諸犍,別這麼無情嘛,好歹咱們也是同住一個山頭的老朋友了,見面不請我喝幾杯就算了,連寒暄兩句都不行嘛?咯咯咯”白鵺怪笑幾聲,見我全神戒備並不迴應,他也收斂了拙劣的表演,臉色轉爲冰寒。

“那位人類老者就是你守護的目標吧,相處這麼多年想必感情是極好的,那今天我就讓你眼睜睜看着他死在你面前,算是收回點利息。反正你我都不能直接向人類出手,就看誰的輔助手段多嘍”看着已經衝到後甲板的三人,白鵺盯着被僕人和僧人護在中間的老者,陰狠的說道。

“哼,怪不得這幫強盜如此兇悍,原來是你在後面搗鬼。心智控制,還是羣體的,好手段。可是,你好像忘了,控制這麼多人的心智很耗費靈力呀。而且,兇悍的雞再多也敵不過兩隻狂暴的獅子。蠢貨!”我冷笑看着白鵺,揮手間,兩道紅光脫手而出,瞬間沒入僕人和靜聞和尚的身體之中。

兩人身體一滯,雙眼迅速充血,瞳孔收縮如針。轉瞬間一股強大的氣勢從二人體內迸發出來,肌肉膨脹,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兩人怪叫一聲,各持兵器衝入強盜羣衆,血光砰然乍現。於此同時,我也冷笑着衝向空中有些慌亂的白鵺。

這是明崇禎十一年,那一年徐霞客53歲,在兇險和血腥中開始了他人生的最後一次旅行,也是創造無數傳說的神奇之旅。


【續命】

“你這是要走嘛?老徐對你不薄,不告而別就算了,還偷走全部旅費就過分了吧。”我眯眼盯着有些驚慌的僕人,冷冷的說道。

“老爺確實對我不錯,可我也捨命報答過了。一年前在湘江遇盜,我身中四刀,拼死保他周全,連靜聞和尚都戰死了,我算撿了條命。”僕人很快就平靜下來,甚至坦然的說道。他並不怕我對他如何,守護靈獸是不能主動攻擊人類的,這是天帝定下的規則,他是知道的。

“本以爲老爺會回返,沒想到他不僅執意要去雞足山的佛寺,替靜聞和尚送什麼經書,還要繼續完成雲貴旅程。我勸說無用,只能拖着傷體跟隨。可從那一刻起,我就決定,這次旅程結束就離開他,我也有老婆孩子,不想陪他玩命了。”僕人的語氣有些氣憤,他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爲什麼老爺一把年紀了,還要不顧一切的作這些毫無益處的事。

“老爺現在雙足盡廢,惡疾纏身,很難撐到回江陰了。好在,有麗江木府的木曾大人,派人一路護送,也就用不着我了。我想先走一步,免得最後傷感……至於這些銀兩,是老爺剩下的盤纏不錯,但其實也沒多少,算是我這麼多年的辛苦錢有何不可?木曾大人的賞賜我分毫未動。”僕人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捨和悲傷,可卻堅定的向前走去,不再理會沉默的我。

我也不想爲難這個僕人,他確實盡到了自己的職責,甚至比大多數僕人做得都好。畢竟,攤上老徐這麼個爲了心中執念可以奮不顧身的主人,對僕人來說是巨大的考驗,不僅是能力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他也走了?哎……隨他去吧。說來,他比那些跟我結伴出行的同伴運氣都好,多少次九死一生,他們大多沒撐過來。當初追隨我時,他還未弱冠,一晃十多年,風雨飄搖,他想過普通人的平靜生活,我能理解。”我剛進帳篷,老徐就幽幽的開口說道,語氣中還有些許彌補了虧欠的釋然。

老徐臉色蠟黃,身材消瘦得皮包骨頭,只是精神尚好,正在伏案奮筆疾書,說話間也沒有擡頭。他在爭分奪秒寫這麼多年來的遊記,還要整理成冊,工作量巨大,可卻無人能夠替代他。

看着他額頭隱現的汗珠,和微微發顫的嘴脣,我咬了咬牙,心念一動,一顆散發着柔和銀光的珠子浮現在空中。那是高階靈獸纔有的本命靈珠,是一年前擊殺白鵺之後從他體內得到的,蘊含着大量的生命力。

“諸犍兄,不要魯莽,前幾天你用這靈珠幫我續命,已經遭了天罰。再來一次的話,你可有把握抗住?放心,我還撐得住,至少能撐到寫完我的遊記。念在這麼多年的兄弟之情,請不要冒險,你是我身邊唯一值得信任的人,我的遊記只能託付給你,才能安心的含笑九泉。”老徐停下筆,平靜的說道,眼中帶着期許看了我一會兒,又低頭書寫起來。

我暗歎一聲,這個倔強的老頭,倔犟且強勢了一輩子,他決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我卻並不反感,因爲大多數他的堅持,最後都證明是對的。

我轉頭看了看已經變成死灰色的尾巴,那是被天罰黑火命中的結果,尾巴上的生命力直接燃盡,連療傷都不可能了。現在依然後怕,如果再來一次,我真沒把握能從天罰中活下來。

“哎……可惜,人生還是太短了一些,能去到的地方實在太少了。希望能有來生吧,那就可以繼續我的旅行了。”老徐邊寫邊嘟囔着,就像個被搶走了糖果不甘心的孩子。

看了看漂浮在眼前的靈珠,看了看仍然在奮筆疾書的老徐,又看了看自己身後,耷拉在地上失去光澤的尾巴。我腦中靈光一閃,轉身向外走去。

“老徐,也許我有辦法用另一種形式幫你繼續旅程。一定要撐住,等我回來。”撂下這句話,不顧老徐錯愕的眼神,我騰空而起,向着遙遠的青要山飛去。


【銜尾】

屋內光線昏暗,濃烈的湯藥味肆無忌憚的攻佔全部嗅覺,讓本就壓抑的心情又低落幾分。老徐躺在牀榻上,奄奄一息,卻已然堅強的努力睜着眼睛。

他在等,等我回來。因爲我答應過,會幫他繼續他的旅程,無論用什麼方式。他對我的承諾堅信不疑,就像他對自己的決定堅信不疑。

老徐的妻妾子女們都圍在牀邊,有低聲抽泣的,有凝眉不語的,也有面無表情的。悲傷者少,無動於衷者多。這也難怪,老徐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路上,與家人相聚的時間太少太少。

家人對他的不解,甚至埋怨,他都知道。但他不會在意,更不會解釋,那毫無意義。沒見過天地之遼闊,沒感受過山河之壯美的人,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他的執着。

揮手一個法術讓屋裏所有人都陷入幻境,除了老徐。他們眼前的景物不會有任何變化,當然也聽不到我和老徐的交談。

來到牀前,我握住老徐冰冷枯瘦的手,一絲靈氣渡入他的身體。片刻,他灰敗的臉色泛出一絲紅潤,眼神也重新有了光彩。我們都知道,這撐不了多久,但已然足夠。

“老徐,我回來了。你真的還想繼續遊歷世間嗎?不想去投胎轉世?”我輕輕的問道,雖然早已知道答案,還是要最終確認一下。畢竟,代價實在是太大了,無論是他,還是我。

“當然,諸犍兄,我們相識幾十載,你還不清楚我的理想嗎?如果能走遍這世間每一個角落,我願付出一切。”老徐的氣息虛弱,但眼神卻堅定無比。那一絲靈氣只能讓他舒服一些,並不能改變什麼。

“我可以做到,但你的魂魄將無法再入輪迴,如果被發現,魂魄隨時可能灰飛煙滅,這樣也不能讓你放棄嗎?”我用柔和的語氣說出了無比殘酷且不確定的結果。

老徐笑了,淺淺的笑,卻噙着淚水。他的氣力已經不足以支撐過大的表情,否則他一定會開懷大笑吧。炙熱的眼神看着我,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

我深吸一口氣,將金黃色的豹尾伸到他眼前。這是女神武羅孕育了千年的豹尾,帶有一絲極陰的神性,可以承載老徐的魂魄。只不過,一旦事情敗露,我將被以私自拘禁魂魄的罪名,遭到天庭的懲罰。然而,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而且,這條豹尾是我用白鵺的靈核和萬年的效忠去跟女神武羅換的。當然,這些代價沒必要告訴老徐。這是我的選擇,無需他同意,就像他的決定也從不詢問我的意見。

我們都不再說話,就這麼沉默的等待着。沒過多久,老徐閉上了眼睛,胸口也不再起伏。我揮手一招,老徐的魂魄便透體而出。連續打出數十道符印,將他的魂魄穩固住,然後吸收到金色的豹尾中。

“老徐,我帶你遊歷這光怪陸離的世間,讓你看遍萬千繁華,壯麗自然。咱們走!”我將自己的金色尾巴叼在嘴裏,走出陰暗的病房,融入朝陽之中。


 2021.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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