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掩埋的玩具箱 7>按鈴

思緒回到現實中,我蹲在玩具箱邊。

試圖站起來,但兩腿發麻,像黑白電視的雪花噪音,很吵,很躁動,卻讓我不敢枉動。

我知道,是注意力被腿麻吸引過去,導致精力和意志力都被捲進漩渦中。

我試圖一手拍擊腿部,改善血液循環,另一手拎着茶包舉起,隨便找件事分散一下注意力,道:“爺爺,你還記得這個嗎?”

沒有預期中爺爺和藹的回覆,沒有和藹,也沒有回覆。小山包靜得出奇。

我掃視四野,找尋爺爺的形貌和蹤跡。然而一無所獲,只看到那部摩托車斜杵在地上。沒有車斗,也並不是爺爺那輛摩托車,而是一部感覺有些熟悉的機車,鍍着陌生的火紅色,在柔和雲光下顯得黯淡。

順着來時的路遠望,我發現了異樣。遠處的泥土路面,有一條模模糊糊的血紅色閃現,並逐漸長大,向我逼近。

哦,好吧,那大概是線籠了。掙扎過這麼多年,我也不指望能從這繁雜的線籠中逃出去,只能等爺爺啥時候拉我一把,離開這困境。

剛擺脫腿麻的感覺漩渦,回頭又扎入線籠的思維陷阱大把耗費着精力,屬實沒有必要。反正線籠只是將我困在其中,除強化一些感覺之外並不會直接傷害我,那就管它的。

我強打對玩具箱及其內容物的興趣,開始把玩其中的物件。

“叮!”

萬籟俱寂的陰天,這一聲清響是那麼地粗暴,撕裂了整片安靜的時空。響聲衰弱,卻厚重如鍾,在我腦中一遍又一遍地敲。

我看着桌前靠着牆的一臺小屏幕的黑白電視機,納悶這響聲是從哪裏來的,轉身四處看卻甩得太猛,身體失去了平衡,胳膊肘重重地磕了一下。

“叮!”

那個清脆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原來是一個小圓盤樣的東西,圓盤上有一處圓形小凸起,按下去,會響,像書房窗邊掛着的風鈴一般的響。

於是我管這個東西叫按鈴。

我很興奮,猛地點它,它也很聽話。按幾下,就響幾下;按多猛,就響多大;按多快,就響多促。

我挑戰着我的手速,按下擡起,按下擡起,它就叮叮叮叮叫個不停。但我很快厭惡這樣玩,一是會累,二是它的叫喚聲和那可惡的鬧鈴聲一個德性。

“崽啊!”頭髮散亂的媽媽不知從哪冒出來,說話沙着嗓子,急迫感卻沒減幾分。她臉上略愁,一根食指搭在嘴上,杵着鼻子。意思是讓我別說話?我也沒說話啊。

“爺爺在睡午覺,你別搞得這麼響。”媽媽嘴上說着,伸手就要來拿我的按鈴,我趕緊趴在鈴上,護着它。

“好囉,我不會再搞這麼響了,媽媽你去睡午覺咯。”我悶悶的回話呼在鈴和桌面上,從我的胸背或是環抱的兩肘散出。

“少看電視,對眼睛不好。”她說,然後就關了我的電視。那些嘈雜的、我一直不知在所說爲何的聲音,消失了。

媽媽腳步聲帶着疑慮漸遠,我小心謹慎鬆開保護,確認再三媽媽確實不在房間裏,這才靠在椅背上,端詳起眼前這個新玩具來。

這傢伙是個矮墩子,一屁股坐在桌面上,頭頂一隻金燦燦的頭盔在閃耀。

我緩緩按了下它的頭盔上鈍圓的突起,它便輕輕吭了一聲,清亮,悅耳。我不由得分別跑去媽媽和爺爺房裏看,兩人都蓋着點兒肚皮打着帶卷的呼嚕。

我順手關上兩道房門,又把自己關回自己的小屋子裏。

撥弄着鈴玩兒,沒玩多久,那種怕被發現的緊張感和眼皮底下惹是非的刺激感就一路從峯跌至底。

雖然說它很忠誠,也不像鬧鈴那般鬧騰,但也沒有風鈴自由的歡悅聲。

我不碰,它就是隻一動不動的貼在地上的肚子,一層是軟的皮的,貼地,一層是硬的金屬的,朝天。

推它也不滾動,摸它也不爽手,就只會在我按它頭的時候,屁顛屁顛響一聲,不多不少。

沒意思,這東西就不是個玩具。

我掃開按鈴,扭開了電視,盯着電視上會自動變換的圖案,跟着電視盒裏傳出來的笑聲笑。

額,好像也沒有意思。過去的這些天中午,我都是這樣度過的。我以爲我在玩電視,調着旋鈕,看光影變換。但仔細想想,那是幾天前的事情了?最近幾天,我好像只碰過電視開關了,然後,就盯着它的臉,等過這段獨處的時間。

這麼想來,電視也不像個玩具。它只是僞裝成玩具,當我激活它時,它就憑一張鬼魅的、變幻莫測的臉吸引我的注意,然後掙脫我的手,往我的眼裏撒亮閃閃的星粉,在我的臉上揉捏。好像,我纔是它的玩具一般。

我回想起了曾經對它的控制,我想是時候讓它明白誰纔是玩具了。

攻其不備,我猛然伸出手,掐捏它七寸部位狠狠擰了半圈,它臉色急速扭曲,發出迷幻混亂的淒厲叫聲後,我想我是勝利了。可它竟然歡呼起來,我也很快想明白了事情原委。

它不是它,而是它們。它們內部不和,這個長期佔據屏幕的它擠佔了其他它的表現,引起它們不滿和反抗,是我幫助了弱小的它們取得勝利,所以它們歡呼,爲它們從天而降的英雄,也就是我!

我這番解釋當時說服了我自己,於是我接受了它們歡呼的盛宴。裏面還傳來一連串激動急促的聲音,看來是在介紹我,我有些得意,但我告訴自己不該這樣,要矜持,要謙虛,我不過是幫它們打敗了一個對於我來說不費吹灰之力的對手,大可不必如此高調地讚揚我。

“叮!”

它們敲響了它們的鐘。看來是個十分隆重的場面,那我就勉爲其難得受此大禮了吧。

“叮!叮!”

又連續響了兩聲。我扒拉過按鈴,連按三下以示迴應。這可是神諭啊,要好好珍惜。

隨後,這些下界的它們爆發出更加熱烈的歡呼,高漲的情緒一浪蓋過一浪,連我都受到了一定的影響,臉頰燙得厲害。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平凡如我等草民,在更渺小的世界裏,也可以是如此偉岸的存在!

我激動得跳起來,越跳越高,越跳越熱,我要放下姿態,和下界臣民一起享受它們渺小的勝利!

“幹什麼你,瘋了?”門猛然大開,門鎖在牆上砸出了個小坑,一個披頭散髮的瘋女子闖入了上界,她吼着:“不是說了,爺爺在睡覺嗎?去,給我躺着!”

上界也同下界一樣,也分三六九等,也和上下界有別一樣,等級界限分明。

媽媽就是高等的存在,不管我多麼優秀,多麼天資聰穎,也不管媽媽多麼世俗。媽媽就是媽媽,年齡和輩分就擺在那,不可動搖。

應該是我打擾到她午休了,正睡一半醒來誰都是昏昏沉沉的,這我也能理解。

那就這樣,先蹬腿上牀,眯會兒眼睛。令行禁止,我按照她的要求來令行禁止,她也就不再能進一步發作。

果然,見我改正錯誤的態度很端正,媽媽很快回身續覺去了。

等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屋子裏淡紫色氤氳。我瞥見桌上的按鈴,它的頭上鍍了一層鬼魅而高貴的紫藍。

雖然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它有着神祕的魅力。對,一定是這樣的。

這之後,我就經常把玩這隻按鈴,我逐漸明白了一些使用技巧。

比如說:雖然按鈴的時候鈴一定會響,但是給人的感覺並不一樣。那刺破靜謐的第一聲鈴聲更加歡脫迷人。這聲鈴往往能讓聽到的人嚇一跳,但接下來的鈴聲則會給人一條找尋我的路徑,一條糟糕的路徑。

比如說:在朋友扳手腕時,等到平衡被打破、有一邊被擊倒,這時候才應該迅速按下按鈴。每每如此,我總能模糊地感覺到,似乎我僅需用一根纖弱的手指,就戰勝了一隻健碩的胳膊。

比如說:在看問答類電視節目,當來到搶答環節時,我也可以通過按鈴來獲得搶答機會,然後大聲地把我想到的答案喊出來。有天我突然明白,我用按鈴搶到的並不是搶答機會,而是一起看電視的家人關注我展現智力的表演。

這隻按鈴跟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我把它揣在兜裏,去哪都帶着。躺牀上了,就把它好好地放在牀頭櫃上,起來的時候,也是先按出鈴聲,然後再睜眼。

就是這樣的好玩具,或者說好朋友,居然在瞬間就反目了。

家裏人帶我去大城市找親戚玩幾天,剛到的那天,親戚很熱切地下館子招待我們。我剛掏出按鈴放在桌上,就發現桌上似乎早已有一隻看起來也像是按鈴的東西。放眼望去,每張桌子上都有一隻類似的東西。

親戚按下了那東西,熟悉的鈴聲從我的按鈴之外的地方響起。鈴聲在較遠處得到呼應,一張笑臉款款走來。她遞上一本薄薄的書,手裏拿着小本子刷刷地寫着。旋即一個恭敬的微笑,掃視一遍她尊敬的客人。

館子裏的飯菜確實不錯,至少味道不錯。但我總是想再點些別的,比如一個小麻團子。過一會兒,我又點一個,再過一會兒,再點一個。每一次,我學着親戚的樣,按一下我的鈴,拿腔拿調地喊一句服務員,各位同桌的客人就笑,說要我叫服務員姐姐。

那個叫姐姐的服務員,每次都會循着鈴聲過來,畢恭畢敬地問詢,點頭、微笑、去滿足客人的需求。

在點第五個丸子的時候,家裏人臉部線條往上凸,親戚倒是一個勁地呵呵笑,“小孩子嘛……”,她這樣說着。

我突然想起了過去這段日子裏,我按鈴,然後執行下一步,按鈴,再執行下一步。家裏人都誇我乖,做好喫的獎勵我。我突然發現,嘴裏的這個小麻團子竟然是嘲諷口味的。

我不再加餐,他們都誇我懂事了。我悄悄沮喪着臉,把按鈴收起來,一回家就把它丟進了玩具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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