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厲害的本事,往往都是基本功——讀《作文七巧》

年輕朋友不怕有技術而無性情,就怕有性情而無技術。有志寫作的人實在應及早注意技術訓練,早日爲性情準備“容器”。——王鼎鈞。

性情,是我們寫作的出發點,爲什麼而作?

技術,是我們寫作的基本功,要怎樣去作?

工作之後,寫作的性情尚在。但每天說着浮在表面的語言、寫着冠冕堂皇的話、出了不少似是而非的文章,還沾沾自喜地在各平臺顯擺。有太多套用網絡模板和偷取他山之玉的痕跡。

在無人的夜裏自己也會嘆息,這花團錦簇的表面下,掩藏的是近乎黔驢的技窮了。

翻開臺灣散文大師王鼎鈞的《作文七巧》,重溫了一下那些中學記憶裏的文學技巧。讀完之後醍醐灌頂,誓要暫時擱筆,從頭學起。並與大家分享。

《作文七巧》講的是“直敘”“倒敘”“抒情”“描寫”“歸納”“演繹”“綜合”七種寫作技巧(看着眼熟,但你還能分辨他們的不同嗎?)。

一、直敘

直敘是基本功。

“我們用記敘的文體記人、記物、記地、記事,記下所發現的動·靜·常·變·今·昔·表·裏。”

直敘是最難寫的一種寫法,不幸卻又是最基本的寫法。舉例:《桃花源記》。

某一篇記敘文生動,多半是因爲事件本身生動。那事情爲什麼會有平板生動之分呢?簡言之,起落,詳略,表裏。沒有這個三個特徵,就成了平鋪直敘。

起落:讀者反應的強弱=文章的起落。也就是情緒帶動的上升和下降。精煉的文章裏,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都對讀者產生強弱不等的刺激。

詳略:詳寫與略寫。舉例:《桃花源記》。

表裏:既見其表,又見其裏,文章就格外生動。作文的材料有隱有顯,可以形成一表一里。例如:有個老和尚,平素喫齋唸佛,有一天生了急病,入院開刀,胃裏開出牛排來。

“裏層”就是引起讀者的想象和推論的部分。

有起落,有詳略,有表裏,就用直敘;沒有這些條件又怎麼辦呢?這就得另外想辦法補救,這要在直敘之外另有敘述的辦法。所以,直敘以外的辦法是不得已的辦法。

二、倒敘

得有婀娜的身材,才能襯出曲線美好的旗袍。沒有直敘的條件,倒敘是第一個補救之法。

改變一下記敘的順序,以補救直敘的“平鋪”之弊,如同建立偵探的視角。但,我們只能在“忠於事實”的原則下動一點小小的手腳。

例如,“如果秀英肯嫁給我,我要結婚了”是一句很平淡的話。(落——起)

倘若倒轉過來:我要結婚了!——如果秀英肯嫁給我。(起——落)

其實很多詞語語序倒轉過來,都很值得玩味:

無名英雄——英雄無名

風霜雨露——雨露風霜

三長兩短——兩短三長

倒敘有兩種方法:一是把整件事倒過來寫(少見)。二是把事件的一部分倒過來寫(多見)。

倒敘有兩個問題:一、從什麼地方倒敘;二、怎樣“僞裝”成直敘的樣子顯得自然。(以偵探小說爲例:在正序時故意忽略一部分,然後在最後謎底揭曉時倒敘出來)。

三、抒情

抒情類的散文是“以情爲長”的。那麼,敘事不宜詳細,甚至有時不必清晰,外在的“事”,只是個引子,多半“情”比“事”要重,“情溢乎事”的。所以作者說:抒情是需要一些寂寞冷清的(敘事較略)。

抒情的根基,應該是詠歎的調子(以作者內心的感受爲主題)。

而身爲讀者呢,也應該明白,抒情文是不能“考據”的。

他說“我的血管連着她的血管”,你幹嗎要解剖呢?他說“我飲下滿杯的相思”,你幹嗎要化驗呢?他說他將在銀河覆舟而死,你又何必搬出天文知識呢?他說他坐在那裏坐成禪,坐成小令,坐成火山,你又何必搖着頭說不可能呢?

當然這也反饋我們作者:抒情的想象不妨大膽一些,天馬行空一些。但也要言之有物,不是信馬由繮。

比如蘇軾的《前赤壁賦》,地點都搞錯了,所以算作記敘文,是失敗的。但算作抒情文,則是千古一絕。

此處作者解決了一個疑問: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如何能是文壇老將的對手?老將所依仗的是訓練有素的理智。而年輕人有着老將所通過新鮮的角度、豐富的感應,率性的真誠,做到全神貫注,心口如一。

也提出了一個觀點:情感是有高下之分的。抒情散文很少寫“怒”,簡直避免寫“惡”和“欲”。

例如宋代名臣張詠“獨恨太平無一事”,如若改成“獨幸太平無一事”,則以百姓的太平換取個人的功業令名,情操高了一籌。

爲什麼文人多半“窮而後工”?因爲既“窮”,就會對自己忠實,對文學忠實。

四、描寫

描寫,寫的是景。何爲景?一山一水是景,一顰一笑也是;一春一秋是景,一生一死也是。既寫景,便離不開描。

“晚涼天淨月華開”。切記勿將描寫作“說明”。好的描寫可以使我們對久已熟悉的事物有新的感受。“描寫”之難在描得生動新鮮,力求去寫新鮮的花,新鮮的月。

方法有三個。一是使眼前景象和心中景象交織交融,這就有了“我”,有了新。如何交融呢?“比喻”的效用就體現出來了。說羣山是凝固的海浪,海浪就救了羣山。說海浪是沸騰的羣山,羣山也便救了海浪。

比喻的基本句型用“像”、“如”,高級一點用“是”。更厲害的叫“想”和“成”。“雲想衣裳花想容”,“稻子熟了,稻田成了金色的海洋”。最高級的是“被喻之物完全不見了”,“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如果只是說泉水,杜甫是稱不得詩聖的,他們都另有所指。“被喻”的部分隱藏不見,因此稱爲隱喻。

甚至某些詞語本身便是一種比喻。

比如“借鑑”——找個鏡子來照照看;比如“耿介”——脾氣像鎧甲睡覺都不脫;暴躁——他成了烈日下噼啪響的乾柴……

第二種方法,是暫時放下要寫的景象,去寫那景象周圍事物的變化,所謂烘托。烘雲托月。

那些不便於直接描寫的事務,如大雨將至,雲暗天低的氣壓便可說:“萬木無聲待雨來”;如音樂之美,白居易說:“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鴉雀無聲,陶醉於琵琶聲中。

第三種方法,是想象。《琵琶行》裏出了“珠走玉盤、水行花底”的成語,形容美麗的聲音。可真正的“珠走玉盤”又有幾人聽過?做個試驗,說不定會很刺耳。同水行花底一樣,想起來卻可以很美。類似的還有太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東波的“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都是想象力的豐富描寫。

五、歸納

歸納是用在議論文的技巧,論據的“道理”,便出自“歸納法”。

法好比是一個口袋,你把相關的事物放進去,加上標籤。積累素材之時,同一件事 可以用不同的角度去看。比如孟浩然爲了專心作詩,常常把妻子兒女趕出門去。可以說專心求學話題,也可以說住房擁擠問題,也可以說改善文人環境的問題等。

有時候,“個案”之外可以引用名人名言,因爲讀者大都有“因其人而信其言”的習慣。簡練的句子有骨無肉,可先展開解釋。

六、演繹

演繹是歸納的逆過程。後者化繁爲簡,多中求一;前者舉一反三,放之四海。

可以用用歸納法“溫故”,而用演繹法“知新”。路邊的果樹結滿果實卻無人採摘,有人斷定它一定是苦的。原因很簡單,用莊子的話來表示,就是:甘井先竭。

演繹分多線演繹和一線演繹。歸納+演繹,就好像X形的沙漏,尤其適合用於“回顧與前瞻”、“過去與未來”之類的題目。

七、綜合

記敘文使人“知”,

抒情文使人“感”,

議論文使人“想”,使人“信”。

記事、抒情、說理、寫景,常常在文章裏交織得十分細密。而以哪種爲主的,通常稱爲哪種文體。

寫文章,就是要綜合各種局部效果,“立方”似的形成整體效果。如《前赤壁賦》堪稱傑作。細細讀來,記敘、抒情、描寫、議論兼備,還加入了詩歌。

非常值得再度琢磨文章結構,細細咂摸這綜合之法。

古人云:鴛鴦繡了從教看,莫把金針度與人。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者少,過河拆橋留一手者多。王鼎鈞先生能身先士卒取得如此寶貴的協作經驗並傾囊相授,是衆多寫作者之幸。看似基礎的國文知識,寫作者喫透並運用嫺熟的並不多。

今總結分享,一爲鞏固、二爲分享。願懂着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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