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雜記

“大寒七月正乞巧,久等孫郎上鵲橋。映照蜀地千秋月,寂寞牽掛小熊星。”

是他去年寫給我的詩,因我在蜀地,名字裏有個“熊”字,便成了最後兩句。但記得不準,不知詩原貌是否如此。首句應當是“大寒七月更乞巧”吧,不過一直沒懂這句的意思。

剛開始只知今日是臘八節,腦子裏全是從前在電視裏看過的那句廣告——“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

過了臘八就是年,於是打開日曆看,才知離過年也還有一段日子呢。再看,才知道今日是大寒,“大寒七月更乞巧”這句忽地就冒出腦子了。

我開始回想他曾寫給我的這首詩,去年讀時並無太多感想,只覺得順口,又覺得“小熊星”十分可愛。現在再看,忍不住想爲什麼要比作星星呢?如果我愛一個人,倒是更想說他是太陽。但他的比喻卻是極好的。雖不知大寒如何就聯繫到“乞巧”,但從這裏開始,“鵲橋”、“月”、“星”,倒都是在寫夜晚,寫思念,寫寂寞。

寂寞之中是冷的感覺,冷的感覺便是大寒吧。太陽照耀世間萬物,但星星卻只爲一人而生。所有人都見過太陽,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小熊星。他牽掛的小熊星是獨一無二的,只有他知道、他了解、他懂得。如此想來,便也覺得很是浪漫了。

但“寂寞”又是爲何?是因爲寂寞所以才牽掛嗎?倘若不寂寞,是否就不會思念遠方的人了?還是說正因爲牽掛着遠方的人,無法見到,才覺得寂寞呢?或者思念本身就是一件寂寞的事。寂寞的時候,纔會想很多很多。

一年過去,再讀他的這首詩便覺得十分寂寞了。似乎看到黑夜中一個少年擡頭望着星星,冷冷的星光照在他臉上,夜安靜得可以聽到呼吸聲……啊,我好像忽然明白了——或許他那時正是在看星星吧,見到滿天繁星,所以想到銀河,想到乞巧,想到鵲橋,因而纔有了開頭那句“大寒七月更乞巧,久等孫郎上鵲橋”。

但這只是我的猜測罷了。我不會寫詩,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寫出來這些詩句的。是真的觸景生情,還是爲押韻而琢磨的呢?恐怕都有吧。

我有時會很想念剛認識他的那些日子。他常寫東西,我就讀他寫的,很長一段日子裏,我都是他忠實的粉絲。他曾說我也可以寫一寫,安排人物的生死命運等。我說,一直以來,我都在寫自己,探索自己。但其實我知道這樣不好,一個寫作者如果只寫自己的事,總有一天會挖空自己,經歷寫完的那一天,便什麼也寫不出來了。

但其實我的事大多也還不曾寫過,遠遠未到“寫得太多”的境界,而是寫得不夠,心中許多想寫的卻遲遲未敢落筆去寫。我常安慰自己,既然一直沒寫,大概是沒到“非寫不可”的地步,等到了那地步自然就寫了。於是一天天拖延下去,我不知是真的在等候時機還是在逃避。

日記中曾記:“也許只需一個開頭,便讓我源源不斷地寫下去。又或是未到那非寫不可的境界。”

我是在尋找一種解脫。也因而會懷疑自己寫作的意義,如果只是爲了自己的解脫,那不過是排解消遣罷了,於他人於社會又有什麼意義呢?無法寫出真正的作品。無法真正瞭解人性。而個人的雜亂思想,有什麼意義呢?

因而根本不算“寫作”,他很謙虛,一開始便只說自己喜歡“寫點東西”,從未說過喜歡“寫作”。倒是我,沒寫出什麼東西,卻說喜歡寫作。

作家一直是引路人。除了看作品本身以外,還喜歡去看作家是如何寫的,想了解他們的性格、作風、爲人處事。上學期讀《加繆手記》,很受觸動,當時感慨“有些作家是能激發讀者寫作欲的”,加繆的手記裏閃着無數光,可以看到一個勤懇、自律、善思考、智慧的青年,一個偉大的哲學家和作家,從中受到太多啓發,會不自覺地以他爲榜樣……

是太耐不住寂寞,太狠不下心。不敢真的置身事外地去描寫,又不敢太動感情地去敘述。有些事再去寫,就是一遍又一遍地揭開癒合的疤,一遍又一遍地帶回內心無法安寧的瞬間,不難受嗎,何必呢?大概那些一直無法忘記的也只是小事吧,並不會到“非寫不可”的境界,於他人於社會也沒什麼意義。

曾有一次我對他說,我可不希望有一天你寫我。他不懂我的意思,我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但我今日卻已經寫過他一些了,雖然很零碎。我說的這種寫,是帶着“回憶”性質的。只因我讀他寫的東西中,寫人大概都因爲生死分離或遠行告別。我那時並不希望最終只成爲他的回憶,因此只願他永遠也不要寫我纔好。但現在我卻感覺到他漸漸成爲我的回憶了,所以竟也以這般語氣寫他了。

我開始感到“寂寞”,不知是在牽掛什麼。回想過去,也不過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卻覺得恍如隔世,好像我從未認識過那個寫“寂寞牽掛小熊星”的少年,而他仍在大寒這天夜裏擡頭望着星星。

最後想附上木心寫的一句話:“人害怕寂寞,害怕到無恥的程度。換言之,人的某些無恥的行徑是由於害怕寂寞而作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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