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愛(上)

我家就在離可莊鎮兩裏地的地方,家前有一條叫做王二浜的河流。在江南水鄉,小河是再平常不過的硬件,哪家附近沒有一條河呢?只是王二浜顯得比較寬闊一點而已,還有就是這條河的名稱實在太俗了一點。

其實不一樣的地方還是有很多,比如對岸那一排人家,背後都有一大片竹林。竹林長得很高,鬱鬱蔥蔥地擋住了陽光,讓王二浜的河水憑空陰鬱了許多。還有竹林中稀疏的幾棵樹木,爲了爭取到陽光,拼了命地往上生長,將樹冠伸出竹梢。太陽初升時,它們的影子跨過河面,不知趣地落在我家屋前的水泥地上。

在我還沒明白傳宗接代的真正含意時,我根本就沒發現我家和普通人家有什麼不一樣,直到我有了個弟弟,他用難以覺察的速度一點點地扭轉了我在家中的受寵地位。

在說我弟弟之前,我得先說點我家那點不上臺面的事。先從曾祖父說起,他是上門女婿;然後是我祖父,是上門女婿;再就是我父親,也是上門女婿……

也真奇怪了,王二浜北岸的這一長溜人家,硬生生生女兒的多,許是因爲對岸那連綿的竹林和比竹林長得更高的樹木遮住了陽氣的原因吧?!

我家就不一樣了,家後沒竹林,家前最高大的樹木是和我一般年紀的一棵木樨樹,又或者它和那棵會長無核杮子的果樹差不多高。

我一直和媽媽一起生活,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爸爸了,久到我漸漸懷疑起他的存在。後來有一天來了個男人,他沉默寡言,但是很溫和,家裏人讓我叫他爸爸。

我知道他不是我親爸,電視書本上見得多了,我也就知道了離婚這個詞,可,由得了我嗎?

我逼迫着自己開心地叫他爸爸,就聽聞人說我真懂事;我盡我所能做出可愛的樣子,我要討我媽媽喜歡,討新爸爸喜歡,討祖父母喜歡,還有要討曾祖母喜歡……

沒過多久,弟弟出生了。

我已經漸漸明白了,一個男丁,對於三代上門女婿的李家代表着什麼?若不是他的出生,我多半會當仁不讓地爲李家招來第四代上門女婿。

我明顯感覺到了全家人對我愛的緩慢傾斜,除了已經住在相框裏的曾祖父一直不曾改變的笑容。

我很不甘心,做着力挽狂瀾的努力,我想盡着一切辦法吸引他們的注意,還得掌握適當的尺度;我儘量乖巧着討好每一個人,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掛在嘴上,一個比一個叫得甜。

我眼睜睜看着世界在朝着一個未知的方向改變,可是,對我的愛還是像流沙般,握不住。它們在我靠近牆角轉過臉、偷偷擦去眼角的淚水的同時,肆無忌憚地流失着,以越來越快的速度。

對岸那棵巨大的泡桐樹上,兩隻夜鷺懨懨着了無生氣,如雕塑一般低頭站在枝頭,它們的腳下,樹的枝幹因野鳥無節制的排泄物而泛白,隔河望過去,倒像是落了場大雪,染白了一棵樹。

偶爾,那幾只大鳥會撲扇幾下翅膀,輕飄飄毫不費力地越過河面,在院子前的水泥地上掠過一小片灰暗的陰影。

我親熱地叫着爸爸,勝過對媽媽的熱情,可我真沒表面上那麼喜歡他;我親熱地抱着我那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勝過愛我自己,可我真沒那麼愛弟弟。

都在說,我真乖巧。

只有我知道,我真怕自己裝不下去,我真怕不知哪一天,我脫口叫出的不是爸爸,而是張三。張三是我現在的爸爸的名字,看上去他很愛我,大多時候我會猜,張三會不會也在裝?

現實生活中我不能叫他張三,但在文字中,他所沒辦法見着的地方,我可以放心地以張三稱呼他,而不用一臉媚笑隨着媽媽討好他。

張三也有個女兒,當然不是我,已經工作了,我基本見不到她,不知她那邊是什麼情況?張三很喜歡我們李家,特別是我弟弟的出生,弟弟一下成了李家的中心,讓我想起書本上看到的後宮的女子,母憑子貴,他這是父憑子貴。

或許是我想多了,每每張三回家,總是會帶回許多好菜,羊肉、大閘蟹、河蝦,這些平常在我們李家桌面上很難出現的菜餚正潛移默化地變成家常。

背地裏我聽到祖母對祖父的抱怨,說這個女婿不節儉。在這件事上祖父很突兀地表達出他的意見:小輩的事少管,隨他們去。又或許,他也曾在張三的位置上……我又想多了。

祖父和張三對酌着,有點相見恨晚的意思,張三緊繃的臉稍微松馳了些,露出些許溫和的笑來。

我在不被注意的座位上,認真品讀着他們的神情和話語,期望着從中可以尋找出挽回我寵溺的無上法門。

偏在這樣的場景裏,我發現了和我處在同一境地的人。

她是我的曾祖母,說她和我同一境地,是因爲我覺察出,在這一張飯桌上,她和我一樣,處在被忽視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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