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學中的不確定性

來源:人機與認知實驗室

吳駿(香港中文大學通識教育基礎課程講師)

【物理研究的只是模型,而不是真理】

物理學中的確定性問題緣起於我正在教授的《與自然對話》[1] 這門課。其中節選了詹姆士·華生 (James Watson) 在2003年寫的一本暢銷書《DNA:生命的祕密》。書中的第二章回顧了1953年他參與發現DNA雙螺旋結構的過程[2],在第二章的最後,他說道:“生命不過是物理與化學的事,儘管是極其精巧的物理與化學。(Life was just a matter of physics and chemistry, albeit exquisitely organized physics and chemistry.)”


(圖片來源:wikipedia)

這句話向來引人爭議。就算是在老師們之間,也常常意見各異:有人支持,有人反對。討論下來,其中一個落足點往往會歸結到物理化學的確定性上面,也讓我萌發了寫這篇文章的念頭。

自牛頓力學開始現代科學的濫觴,僅僅憑藉着手中一枝筆、一張紙,轉念間便可以洞察行星運行的奧祕,甚至預測其軌道及週期[3]。科學的發展讓世界的圖景宛如一張精密的機械設計圖,在我們面前徐徐展開。此間,物理學往往以其精準確定的解釋與預測收穫了不少擁躉;然而,隨着瞭解的深入,科學的刺針探入物理世界的複雜性裏,讓我們反省物理世界深藏的不確定性。

我們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理解這種不確定性。

其中一部分源自現象的複雜。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就是統計物理中的朗之萬方程( Langevin Equation ):


這個方程描述了布朗運動[4]的動態過程。布朗運動最早由愛因斯坦給出其統計意義[5],描述小顆粒在液體中受到液體分子隨機碰撞而產生的運動。事實上,朗之萬方程的物理意義非常簡單,就是牛頓第二定律的直接運用:方程的左邊是質量與加速度的乘積,其中 是小顆粒的速度,m 是其質量;方程的右邊也就是受力情況,其中, γ 是粘滯係數,代表液體的性質,而 η(t) 就是代表液體粒子碰撞產生的隨機力。之所以單獨命名這個牛頓第二定律的方程,是因爲在它的受力分析中出現了隨機項 η(t),正是它,體現了整個運動的不確定性。

那麼,什麼是隨機項呢?它又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隨機項的出現,暴露了真實世界的不確定性。讓我們想象這個飄零在液體中的可憐小微粒,它被近乎無窮的液體分子包圍着,忍受着來自它們的撞擊。這些液體分子太多了,太小了,我們無法去跟蹤每一粒分子的軌跡,只能用“隨機行爲”來描述這無法分辨與預測的衝擊,這就是隨機力產生的原因。簡而言之,所謂隨機,只是因爲現象複雜到無法預測,所以不能給出確定的描述。正是因爲這樣,我們無法對小顆粒的運動行爲精確預測,僅僅能給出一個統計上的概率分佈。然而,這種隨機還是易於處理的。畢竟,我們並不關心小顆粒受到的每一次撞擊,只需要知道它在我們觀測的宏觀時空中的平均效應。觀察成千上萬的小顆粒的運動並非難事(例如:墨水的擴散現象),在我們關注的現象層面,這種隨機性很容易就被平均掉了。我們仍然會驚歎於物理學對於這個世界的精確掌控。

可是,這種隨機性並不總能被平均掉。科學的成功助長了我們的線性思維,讓我們常常忘記,這個世界本質上是非線性的。然而,世界又是狡詐的,它把非線性藏在無數細節裏,冷不丁地跳出來嘲諷我們一下。在非線性效應地搖旗吶威之下,任何一點小小的隨機性,都可能放大成爲聲勢浩大的現象級後果。這,就是出名的“蝴蝶效應[6]”。對於地震預測的無可奈何,氣象變換的難以琢磨;甚至對於生命運作的絞盡腦汁,乃至對於大腦意識的莫衷一是,無不標記了我們在世界複雜性面前的挫敗感。

如果說物理學的不確定性僅僅來源於世界本身的複雜性,倒無損於科學家的信心。誰不知道世界是複雜的?科學的意義不就是洞穿錯綜複雜的現象,看到其本質嗎?複雜與非線性不過是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科學的精確預測能力罷了,而世界仍臣服於確定的物理規律之下。

弔詭的是,物理學似乎無意接受我們爲之安放的確定性命運。量子力學再次顛覆我們的認知,從最基礎的理論層面,再一次昭示了其隱藏的不確定性。

讓我們還是從最熟悉的牛頓第二定律說起吧。 F =ma,這是牛頓爲我們描述的機械圖景,將運動現象納入其間。對於受力分析已知的物體而言,只要知道它任何一個時刻的位置與速度,我們就可瞭解它的過去並預測它的未來。初始條件[7],僅僅是一個時刻的位置與速度,在確定的物理規律下,便可透露物體運動的全部訊息。這不正是物理學規律確定性的絕佳範本?正是牛頓,通過這一套運動定律的建立,奠定了現代科學分析世界的信心。只可惜,海森堡 ( Werner Heisenberg ) 的不確定性原理 ( Uncertainty Principle ) 當其面門奮力一擊,這個經典巨人便倒地不起。根據不確定性原理:


位置和動量,也即是速度[8],存在着一種根深蒂固的不確定性,無法突破普朗克常數  ħ  的侷限。也就是說,我們無法同時確定位置和速度,從根本上,也就無法確定一個物體(通常是量子級別)的初始條件。那麼這個物體的歷史和未來自然就逃脫了我們的掌握,即便它仍受制於確定的物理學規律。物理學的不確定性站在最基本的理論層面譏笑我們的自以爲是。物理學家當然會予以反擊。以玻爾 ( Niels Bohr )、海森堡爲代表的哥本哈根學派把一切祕密吸收進了波函數,賦予了量子力學一套統計意義,這便是著名的“哥本哈根詮釋”。科學家瞭解統計力學,“哥本哈根詮釋”也安頓了物理學家對於世界確定性的信心;然而,波函數終究是物理學中的一個幽靈,我們自以爲了解統計學,卻往往忽略了正是波函數,把這種不確定性安放進了一個單獨的粒子中。

或許我們可以從薛定諤方程 ( Schrödinger Equation ) 一窺究竟:


這個方程看上去很複雜,但物理意思很簡單:就是總能量等於動能與勢能之和 E = mv2 / 2 + V 的算符寫法而已。這裏的 指粒子的總能量,而 則代表其勢能。這也是牛頓第二定律的另一種變換形式。就這個意義而言,薛定諤方程描述的是一個確定的物理過程。但問題的關鍵不在方程,而在方程掌控的對象,也就是波函數。它告訴我們,粒子在給定時間 t 可以位於空間的任何一點 x,波函數 Φ(x,t) 本身正對應了粒子在此狀態下的概率幅,而它的絕對值平方|Φ(x,t)|2就是粒子 t 時刻位於 x 的概率。有趣的是,和經典物理很不同,在大多數物理學家眼裏,波函數只是一個抽象的數學工具,並不對應任何實在的可觀測量。然而,由於包含了粒子運動的所有統計可能性,當觀測發生時,波函數所代表的概率波會坍縮到其中一個可能的狀態,從而給出一個物理意義清晰的觀測結果[9]。這樣的一套統計解釋可以精確說明很多的量子力學實驗(例如:著名的雙縫實驗[10]),物理學家似乎再一次把預測世界的話語權奪了回來。

可惜,並非所有的物理學家都買賬,薛定諤透過他那只有名的“薛定諤貓”捅破了那層薄薄的玻璃紙,暴露出這一套詮釋的可疑之處。在這個思想實驗中,倒黴的“薛定諤貓”被關進了一個由原子衰變控制開關的封閉毒氣室,它的命運便由放射性元素的衰變與否決定:如果衰變發生,則毒氣釋放,貓斃命;反之,則貓存活。由於衰變本身是典型的量子行爲,根據哥本哈根詮釋,放射性原子的波函數是所有可能狀態的線性疊加,當時間等於放射性元素的半衰期時,放射元素有一半的機會發生衰變,相應地,與之命運相連的“薛定諤貓”的狀態也就變成了:

其中 │live 〉表示貓存活的狀態,│dead 〉則是貓斃命的狀態。除非打開毒氣室查看貓的生死,也即是觀測發生,否則這隻貓就永遠處於一種不生不死,半生半死的荒謬狀態。我們無法理解一隻同時存在於生死邊緣的貓,這嚴重違反了人們的一般直覺,也暴露出哥本哈根詮釋面對量子世界時的無力與不確定。


圖片來源: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3ASchrodingers_cat.svg

無疑,薛定諤的思想實驗放大了這種無力,然而,正是在這稍帶誇張的場景中,我們更容易把握埋藏在微觀量子世界中的不確定性。正如之前所說,儘管薛定諤方程本身代表的是一個確定的物理過程,這個確定的物理過程描述的卻不是一個粒子的運動過程,而是這個粒子運動的統計可能性。這纔是真正弔詭的地方。如果說,統計物理的不確定性是源於參與者的衆多以及過程的複雜,量子力學告訴你的是,這種不確定性不僅僅存在於複雜系統中,甚至存在於一個單獨粒子的描述裏。物理學家用他們的天才把它藏在了統計方法的背後,讓我們用技術上的成功去忘記其本質上的不確定性。

或許,對於這種不確定性的坦誠面對更好地反映在了費曼 ( Richard Feynman )的路徑積分上。他不再用神祕莫測的波函數來吸收一切祕密,而是坦然標記了粒子可能走過的每一條路徑,並賦予每條路徑相應的統計意義。通過路徑積分這樣一個直接明確的統計手法,求和所有路徑來給出單個粒子行爲的描述。這,可能是物理學家面對量子世界時所能做出的最誠實的解說。


路徑積分示意圖:A, B是粒子運動的起點與終點,費曼的路徑積分認爲,粒子的行爲由所有從A到B的可能路徑通過統計平均共同決定。圖片來自張天蓉在科學網介紹費曼積分的文章 http://blog.sciencenet.cn/blog-677221-796611.html

誠實固然難得,但誠實卻無助於消解物理學家的挫敗感;經典物理所帶來的那種對於客觀實在的掌控與把握,那種分析世界、洞察自然的優越感畢竟無可挽回地流逝了。在很多人眼裏,科學的發展是人類瞭解自然,甚至控制自然的過程。或者,他們忘了,這更是一個人類瞭解自己的過程。物理學作爲現代科學的座標性學科,它所暴露的不確定性也許不應該被看成是自然的狡詐,而是它的善意。讓我們可以重新意識到自然的複雜、人類的侷限,讓我們可以保有對自然的敬畏,也包括對生命本身的敬畏。毫無疑問,生命當然是物理化學的事,是無可辯駁的精巧的物理和化學,但生命的內涵與外延又遠不止如此……

註釋

[1] 《與自然對話》是香港中文大學的一門通識課,面向所有本科生。通過經典閱讀與討論引發學生對科學相關議題的興趣與探索。

[2] 因爲DNA雙螺旋結構的發現,華生與他的合作者克里克(Francis Crick)及威爾金斯(Maurice Wilkins)獲得了1962年的諾貝爾醫學獎。《DNA:生命的祕密》是爲了紀念雙螺旋結構發現50週年而出版的。

[3] 其中最著名的一個例子是哈雷 (Edmond Halley)利用牛頓力學計算了哈雷彗星的週期並預測其1758年的迴歸。

[4] 布朗運動最早由蘇格蘭植物學家羅伯特·布朗 (Robert Brown) 最早觀察到,他發現懸浮於液體中的花粉顆粒會隨機運動。

[5] 這是愛因斯坦1905年發表的4篇革命性文章中的一篇,英文名爲“On the movement of small particles suspended in a stationary liquid demanded by the molecular theory of heat,”Ann. Phys. 17 (1905).

[6] 蝴蝶效應是一個生動的暗喻,用以表示系統對於初始條件的極度依賴:一隻蝴蝶幾星期前的一次煽動翅膀就可能引起遠方一場颶風的降臨。很多非線性系統都會表現出這種對於初始條件的極度敏感,初始條件發生一丁點的改變就可以造成系統完全不同的演化方向。

[7] 因爲加速度是位置對於時間的二次微分,爲了求解這個微分方程,給出物體的運動曲線(其位置隨時間的變化而變化),必須知道其某一個時刻的位置與速度,始知爲初始條件。

[8] 動量等於質量與速度的乘積。

[9] 這只是哥本哈根學派其中一種較廣爲接受的說法。事實上,即使是哥本哈根學派內部,不同的物理學家仍然有不同的看法,就不在此贅述。

[10] 雙縫實驗對量子力學至關重要。經典物理中的雙縫實驗又常被成爲楊氏雙縫實驗,讓相干光束通過兩個狹縫,在後面的接收屏上會顯示出干涉圖樣。這是反映光波動性的決定性實驗;後來在量子力學中,對不同的微觀物體,如電子等,進行了類似的實驗,也得到了相應的干涉圖樣。哥本哈根學派可以很好地解釋這些實驗結果。

參考文獻

[1]  Watson James and Berry Andrew, DNA: The Secret of Life, DNA Show LLC, 2003.

[2]  Cohen Bernard, The Birth of a New Physics: Revised and Updated, W. W. Norton & Company, Inc, 1985 by Cohen Bernard, 1960 by Educational Services Incorporated.

未來智能實驗室的主要工作包括:建立AI智能系統智商評測體系,開展世界人工智能智商評測;開展互聯網(城市)雲腦研究計劃,構建互聯網(城市)雲腦技術和企業圖譜,爲提升企業,行業與城市的智能水平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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