渼陂，是江西省吉安市青原區的一個千年古村，2005年評爲“中國歷史文化名村”。它彷彿一位飽經風霜的歷史老人，靜靜地傾述昔日的繁華和榮耀。渼陂的古街、古祠、古書院、古民居名聞遐邇，遍佈村落的古樟樹更顯眉露臉的：有被歲月重負壓彎了腰的“駝背樟”，有梁山泊與祝英臺化身，演繹一段動人愛情故事的“連理樟”，但讓我難以釋懷的卻是那棵偏居一隅的“臥龍樟”。
臥龍樟旁有一口水塘，波光瀲灩，鴨鵝嬉戲。岸邊幾株小楊柳正綻芽吐翠、迎風搖擺。我蹲下身細瞧樟樹的主根，心裏猛地一震：它直徑約四米，奇特而令人揪心的是——樹幹自頂端到根部從中間齊刷刷被劈成兩半！據說大禍從天降是百年前一雨夜，一個震耳欲聾的大雷電，把大樟樹劈開兩半！於是，它的五臟六腑暴露於野，悲壯的故事拉開序幕，日升月落，任風霜雨雪年年肆虐。歲月流逝，樹蔸裂口處已鋪上一層青苔，裏面竟長出一蓬茂盛的荊棘，一枚枚長刺似乎在說：這個傷口誰敢碰！
一分爲二的大樟樹，分別向左右兩邊倒伏，左邊的半棵樹已枯，但伸展出的一根一人合抱的枯枝幹，錚錚生鐵般橫逸向上，如一位不服輸的拳擊手揮出兩隻剛勁有力的胳膊，要擊打不公平的命運與天災？
倒伏右邊的半棵樹令人不可思議地活了，活得瀟灑精神、活得不卑不亢、活得氣勢不凡！我繞樹三匝，移步換形，從不同角度看到不同的形象，正是“橫看成嶺側成峯，遠近高低各不同”。左看宛如游龍，右看翩如鳳凰，遠看像一把巨大蒲扇，可是給村子扇來一陣陣清涼？這半棵樹有六七米枝幹橫臥在地上，朝下扎進泥裏的四五根枝幹，竟奇蹟般衍生爲根，一大蔸錯綜盤繞的根。村裏人奇怪：只聽說榕樹的枝條能變作根鬚，樟樹的枝條竟變作了根？衍化而成的這蔸根就成了樟樹生命的主源泉了！無數根鬚四下裏倔強蔓延，它們像一個個礦工，端起鑽頭，開掘一道道隧洞，在黯無天日的地下挖掘生命的煤。歲月無情的風刀雪劍，橫劈豎砍，根不挪半步，咬住摯愛的土地，咬住的是自己的命！
半棵樹有四根朝上的枝幹，櫛風沐雨，已茁壯得一二人方能合抱了！如四條騰空飛舞的蟒蛇，扭曲着滾圓的身子向天空奔突。彎曲着向上延伸的枝幹上，繁衍出一根根胳膊的分枝條，每條枝條擎一蓬蓬綠葉，昭示生命青翠的希望和喜悅。枝條交錯穿插，壯實而蒼翠，錯落而有致，如一位大書法家揮毫留下的遒勁有力的瀟灑筆跡，顯示起伏跌宕的節奏感和韻律感。每一枝條啊，都是一道奔瀉的歲月河流。小溪的流向是向下，流向大海，而樹的河流是向上、向上，匯入天穹一汪靛藍的天空之海。
四根大枝杆幾乎是並排而立於倒伏的樟樹上，像四個健壯的孩子站在父親橫伸的胳膊上。右邊本還在一位兄弟——一根伸展的樹枝，卻在前些年被一村民鋸去，留下一個圓圓的大傷疤，如生命的一個句號。那一圈圈年輪，是青春的血一滴滴濺落，年年歲歲濺起層層漣漪，此刻已凝固爲一泓永遠的死水。那傷疤像一隻死不瞑目的瞳仁，盯着鋸樹人青筋暴突的手，像一盤VCD光盤，日夜旋轉，吶喊着不平、憤怒……可惜我們都是聾子，只聽到周圍一片安謐中的幾聲鳥鳴。
“臥龍樟”兀立寂寞村頭，無數枝條拂撩着晨霧夜嵐，手臂真多真長啊！想抓住什麼呢？自雷擊後，它心靜如水，日子如樹窟窿一隊隊爬出的螞蟻，按部就班地排列着行進。根部腹內雖被時光之手掏空，但它雄心不死，青春猶存，擎一柄遮天蔽日的碩大無朋之巨傘！
“臥龍樟”成了樹中之王，成了當地的一尊神。樹下曾設有一社觀廟，現雖已不在了，但樹下至今總插着一把把燒過的香火。嚮導介紹：“當地人傳說，社觀菩薩挺靈的，誰說了不敬的話就要倒黴。當地人挺敬畏它。”細看那枝丫上竟掛着一束束稻草裹着的小牛胎衣，那是敬獻給社觀的，也是給樹中之王的，祈求五穀豐登、風調雨順、平安幸福！
仰首，樹枝上跳躍着一隻只歡快啁啾的小鳥，樹巔搖曳一蓬蓬生意盎然的新綠，如春風點燃的綠色火焰。在煦風吹拂下，似乎噼哩啪啦地燃燒不息，越燒越旺。這是“臥龍樟”吐出的精元之火？依依惜別，走遠了回頭望，身軀伏臥、曲折迂迴的大樟樹恰如一條虯龍正躍躍欲試、騰飛九霄！
（作者：胡剛毅 攝影：劉開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