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三年級，同學們最重要的功課之一就是每天寫日記，每週一交語文老師批改。因爲三年級的學生寫字尚未熟練，所以只能用鉛筆，這樣寫錯了方便修改。那天課間我把日記本工工整整地放在桌子上就出去玩了，回來時那本子卻變成了一片空白。
我很着急，就向語文老師解釋說，我原本寫了日記，被人換了。語文老師是個小個子，臉像個橢圓形，而且是橫着的橢圓。偏偏她的五官還不肯自覺地向兩邊擴散，全都擠在中間。聽了我的解釋，該橢圓發出了兩道波，一道是鄙夷的目光，另一道是嚴厲的聲波：「沒寫就沒寫，誰閒着沒事換你的本子。」
我當然不肯受此委屈，就在她收好的所有本子裏翻找。我最終能找到是因爲我知道換我本子的人肯定不只是開玩笑而已，他必定會改個名字當作他自己的日記交上去。
我指着本子給橢圓老師看，這是我的日記。可是就算本子上名字一欄有明顯的橡皮擦過的痕跡，甚至鉛筆留下的印跡還能依稀辨別出我的名字，橢圓老師還是不肯承認她錯了：「這明明寫着別人的名字，你就是沒寫，罰你下週多寫五篇。」
我當時沒有爲人師表的概念，只覺得既然老師都這麼說了，我只能認命。那時換我本子的同學也吃了一驚，搞明白他成功地混過了這次交作業後，他對着我做出了一個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表情。該表情在我腦中已經沒有具體畫面，只留下一段後來我臆想出的語音：「換你日記怎麼了，你能拿我怎麼樣！」
我相信橢圓老師不是傻子，我一個孩子都能看出來的事情，她不會不知道。她只是不肯在一個孩子面前大方地承認自己看走眼了。她若真是個傻子，我絕不會和她一般計較。可是從沒聽說過傻子能當語文老師，正因如此，我不止一次在心裏熱切地盼望她的五官終有一天會在那個橢圓的中心點上擠爆。
這件事對我後來的人生指導意義甚大。假如有同事和我吐槽，某某領導是個智障，他提出的要求讓人笑掉大牙。我就會開導他們：世界上絕大部分的智障是當不上領導的。由此推知，咱們遇到的領導也大概率不會是智障。他們當然知道自己提的要求很可笑，能讓一個聰明人甘心做傻事，背後必然有看不到的原因。
這驅動表面智障行爲的背後原因，才能真正評價一個人。橢圓臉老師爲了自己在一羣幾歲孩子心中的威信做出的明顯的傻事，放棄了作爲一個老師該有的操守，這是用傻在掩蓋不要臉。
一個真正的傻子一般都從頭傻到尾，不分表裏，他們的一生無憂無慮。而聰明人偶爾犯下的傻，卻往往是致命的。秦朝李斯，輔佐秦始皇一統天下，是當世最聰明的人。然而始皇死後，卻和趙高同流合污，篡改遺詔，以至招來殺身之禍，晚節不保。
另一些看似不那麼聰明的人，卻能因更崇高的目的故意做下傻事。以前有一個電視劇叫做《老酒館》，裏面有一個替日本人辦事的老警察。該警察雖當了漢奸，卻明裏暗裏替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他的邏輯是，漢奸他不當，總有人會當。與其來一個魚肉鄉里的真漢奸，還不如自己來。在我看來，這是大智慧。
橢圓老師的臉並沒有被她的五官擠爆，那件事沒多久她就退休了。倒是換我本子的那個同學，因爲學業不佳，初中沒念完就輟學去蹬人力三輪車了。我並不記恨他，因爲在這件事裏，他纔是那個真正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