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歲月如歌(九)

四九年解放到現在,人口翻倍了,窯洞原先希希拉拉,現在擠擠挨挨。村裏的後生一茬一茬長大,要娶媳婦,就要修建新窯洞,新批地基。批在哪裏?成了迫切的問題。

我心裏明白,大家都盯着獅子坪。新建石窯,不想修在坡上了。咱村叫石龍村,是個龍頭形狀,窯都建在龍的鼻子以上兩眼處。但井都在低處,喫水不方便。路都在平處,出行不方便。

可獅子坪無論如何也不能佔啊!一來,不符合國家政策——宅基地不能佔用耕地。二來,那是全村的白麪甕啊!

我和幹部商議後決定把宅基地批到沙棗溝。那不是理想的住處,一不在川面上,二還在半坡上。

沙棗溝。沈紅葉腦子裏立即出現一幅圖畫:滿溝的沙石,大的如嶺如房,中的如虎如牛,小的如拳如豆。躺着臥着立着,橫着豎着歪着。上面爬着碧綠的野葡萄藤、左攪子蔓。溝兩面是各種野草:細細的麻黃,婷婷的細辛草,葉子肥大的婆婆奶,果實扎人的蒼耳。貼地皮生的麻雀腦瓜蓋,叢叢簇簇的艾草……秋天,半崖上突然綻開一簇金黃的野菊,讓人盯着它看個不夠。

溝裏一捻清溪汩汩,從岩石下流出,隨着溝勢時細時寬。細處能一把握住,寬時如滑滑的綢緞,軟軟的鋪在溝底青石板上。夏天,每當河裏發了洪水,村裏的婆姨們就來這裏洗衣服,石板平整,石面澀,是天然的搓板。洗好一件,涼曬到兩邊的草坡上,綠草鮮衣,非常好看。

怎麼了你?癡癡呆呆的。沈道栓問女兒。

沈紅葉回過神來,笑着:“沒事,你繼續說吧。”

社員有怨氣。有人怨我,自己佔了好地方,就不管他們了。但是我在石龍村的龍下頦修窯洞時,那是塊乾巴巴的蒿草坪。

“是的,記得小時候,我曾經在那裏揀地衣。”

沈紅葉插嘴說。

咱家修建石窯時,村裏人揹着我三人一夥夥五人一圌圌(chuan),指點議論,說背靠關帝廟修窯,誰知會怎麼樣。

關帝廟解放前還有香火,四近其它村裏也有人來燒香拜關公。六六年破四舊,打倒牛鬼蛇神,隊裏圈了牲口。後來上頭分來一輛手扶拖拉機,也停在廟院裏。

喂牲口的牛民奮夜裏住在那裏,他常說夜裏不安靜,有響動。聽見有篩草料聲,起來看,什麼也沒。有一夜,發動拖拉機的聲音把他驚醒。他側棱着耳朵細聽,嘩嘩啦啦,又好像牛都掙脫繮繩跑出來抵那拖拉機。他下的抖嗦打顫,起來拿了頂門棍,戳破窗眼往外看,月眉白白的,院裏靜靜地,牲口都在圈裏,安詳臥着。

這事傳的全村裏都知道。我修窯時,你爺爺、你候爺爺都打勸我,不要把窯修在那裏。

可我多次睡過那裏,從來沒聽見什麼響動。三莊大隊解散後,石龍村的大隊部就設在廟院北窯裏。

“嗯,喜民叔就說你,膽子大,敢與神仙做鄰居;福神高,能將邪魅鎮窯底。”

“可是,獅子坪最後還是被批成宅基地了,成了新村址。你也罷,那隻獅子也罷,都沒有守住那塊上好的水地。蜂窩似的窯洞村被遺棄在半山腰,代之而起的是獅子坪一排排嶄新的平板房。”

獅子坪本是石鯉村一戶李姓地主的地,他爲了守住那塊地,讓人鑿了獅子坐在地頭。因爲離的石龍村近,47年土改時分給石龍村貧僱農,合作化時歸了集體。

當初李姓地主沒守住,如今我也沒守住,因爲社會不斷變化,天下沒有一成不變的事。

沈道栓說的淡如雲煙。

沈紅葉看着老父親,喫驚又疑惑。多年來她不敢在父親面前提起獅子坪,那是他的心繫之處,情牽之地。人往往愛在哪裏,痛就在哪裏。

在沈紅葉的記憶裏,獅子坪就是麥子地。

夏天,父母讓她歇午,她睡不着。等父母睡着了,她和妹妹偷偷溜下炕,到蔚汾河裏玩。父親發現了,說你既然不睡,就去獅子坪看麥子。

麥熟季節,地老鼠不喫別的,只偷喫麥子。中午,社員回家了,麥子地裏靜悄悄。穿着煙色豎條毛背心的地老鼠偷偷的爬到地邊,眼睛像黑黍子一樣亮,頭一偏,伸出尖牙咬斷了麥秸稈,吃了麥子,吐出一小堆麥芒。

小紅葉拿着棍子在地堎上巡邏,太陽把她的影子壓成一個扁圓,跟着她在腳下轉。

82年包產到戶分了地。我曾經懷疑過,我們幹了這十幾年,都白乾了?幹錯了?

村委會存在的的意義何在?我這個支書存在的意義何在?中國現在是什麼主義?

慢慢的,我轉過彎來。咱村村民們、咱呂梁山上的農民門不需要自己種麥子,就能頓頓喫白麪了。

農民不僅僅只能務農,還可以進城務工;可以經商不再叫投機倒把。咱村裏人利用這政策,先是開小賣部,承包果園,開豆腐坊;後來開米麪店,開飯店。

還有不少人走出去了,回興縣城裏,到太原、東勝、神木做生意,有販賣土特產的,有開烤雞店的,再也不發愁喫穿了。種地成了捎帶。

我與飢餓貧困鬥爭了一輩子。現在不種麥子,白麪成了家常便飯。富裕了,想住的舒適些,這是可以理解的。我當初保獅子坪是爲了咱村人過好日子,現在獅子坪修了平板房,也是爲了咱村人能過好日子。

至於什麼主義,那是中央政治局考慮的事情。也或者,過好日子,就是社會主義。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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