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宿雪

她说她是雪的化身。

我曾经只是暗暗偷笑,不曾相信过。

后来,我慢慢发现是我错了,因为在她眼中似乎四季没有概念,或者整个四季都是冬天。

立春,她在写一首小诗:冬日宿雪/汝要隐藏了/但不曾走远/汝可是吾之达令

雨水,她打起伞,默不作声地跑到湿润的小道,擡首目接着不绝如缕,自言自语地伸手承接雨伞流落下的珠泪。后来,我问她,那个时候,她究竟说了什么,她凑近我的耳边,悄悄地说:雪国融化了。

惊蛰,万物开始醒来,江南的润色更浓了,大多的时日,总有薄雾袭来,一并走过的,还有略微寒凉的时令。她跑向青瓦房,不一会儿拿出一袋冰块,又找寻着地面的石块,接着顺手倒出它们,用石块敲击着,不几时,冰块成散状,我问她做什么,她并不告诉我,而是手忙脚乱地找着片片冰丝——类似于雪花,将它们重新装入袋子里,又找来铁锹,挖一处坑,将袋子放入埋下。她告诉我:“在这里,种下了冬天。”

春分,我偶然看到她一本书的扉页,上面写到:“平分秋色”。她走过来,敲敲我的前额:“春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

清明,她跟从我拜祭先人,我点上香,摆上祭品,斟入酒水,悼念往事。这个时候,她平日里的调皮玩闹一下子被肃穆的无声庄严仪式震慑住。她按照我述说的动作,恭恭敬敬地做着,下山的路上,她问我:先人们会听见我们的思念吗?我回答她:会的,就像你种下了冬天一样,冬天会在该来的时令如期而至,先人们的根扎在这里,他们一直在等后世子辈。她的脸上泛出笑容。

谷雨,江南的小雨仿佛每日都会光顾,她身子总在这个时候虚弱起来,这段时光,几乎每天她都躺在床上,等我忙完自己的工作,我会来到她身边,拿起她床边的书,念几首诗给她,能引起我们共鸣的诗,总是那首《宿雪》:汝穿戴着雪的舞衣/背向吾之忧思/茫茫天地宿雪/吾立于萧萧兮等汝来

立夏,树色给我们耳目一新的感觉,重山有了颜色,她的气色也好起来,终于可以走出那座小屋,然后,她的活泼又回来了。似乎,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好奇地打量面前的一切,还拍着我的肩膀,指着面前的花草树木说:“你看,我种下的冬天都长这么高了,特别是那些树,比你都高。我莞尔一笑。”

小满,她买了一件新衣,试给我看,我说很不错,于是她在镜子面前臭美起来。我捂住嘴唇笑着,可到最后,我心间倏忽一闪,发现,她和《宿雪》里的那一人何其相似。

芒种,农人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她总会跑到田间,在一旁注视着一粒粒种子被农人小心地放入土地里。当她跑回来的时候,气喘吁吁地高兴地对我说:“我的冬天早已长出绿色。”

夏至,夜阑人静,星空万里,她坐在我身边,告诉我十二星座的故事,然后告诉我她是什么星座,我似听非听的直到打瞌睡。她扯扯我的耳朵,叫我回家,我耸耸肩,站起身子:“说了那么多,我只知道星星很多。”她补充道:“因为冬天的雪身太亮,反射的光芒让这些星闪亮。”我追问:“雪在哪?”她回答:“万事万物。”我笑一下:“诡辩。”

小暑,她带我来到异国旅行,那里的自然环境迥异于南国,前方就是瀑布,她迫不及待地跑向前方,我回过身瞭望远处,暂时定格了时间,将留念埋在心里。那条瀑布,飞泻到半处已成水雾,扬扬洒洒地落在周围,她大叫着跑向水雾怀抱,“冬日的雪啊,谢谢你的馈赠。”这是她说得充满诗意的话。

大暑,温度越来越热,现在每天期盼的就是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可是这几日一直是晴天,于是她便闷闷不乐的托着腮看向窗外,“雨,不久就会来了。”我告诉她。三天后,期盼已久的大雨终于来了,她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达令来了!达令来了!”

立秋,一场秋雨过后,竟然在远山出现了一道彩虹,那道彩虹穿越云雾,趟过山与山的间隔,停留在淡淡的水墨丹青里。她拉起我的手,拿起纸笔,又把画板交给我:“快点!不要让它跑了,雪国融化了,彩虹是它留下的痕迹。”

处暑,她忽然来了兴致,拉着我跑步,结果跑了没几下便直呼太累,我说:“是你带我来的,陪跑的都不累,你累什么?”她摆摆手:“怎么跟电影里演得不一样,看他们跑的可开心了。”我笑得前仰后合。她,多像一片纯白的雪花,以无上的纯洁带我爱上真善美。

白露,我们在路灯下驻足,静听夜虫的低吟浅唱,像是要捕捉黑夜。黑色的眼睛,黑色的衣服,非主流的黑发,好像走进了黑夜里,成为它的一部分。她说:“冬日许久不见我,该孤单了。”

秋分,她喜欢上了京韵,穿上了戏装,一天中大半的光景都花在了画青衣妆上。我并不爱听戏,然而她喜欢,我于是有意听一些,来给她的唱词做些业余指导。她显然十分高兴,并把一句话时常挂在嘴边:“汝可是吾之达令”。

寒露,我喜欢看她跳舞,尤其是只给我一个人跳的时候,我总是被她完全吸引住,她的天真、活泼、开朗还有自信,让我陶醉,令我着迷,转动的脚踝,生发出灵动的舞步,纤细洁白的手指扬起许多美好的往事。她难道不是一朵深藏于雪山下的雪莲吗?只为我一人观赏,也只为我一人开放 。

霜降,今日,我起的早些,推开门,看到屋檐上起了一层白色缎带一般的霜,我来到她身边,她还卷缩在被子里,我说:“起来吧,有好消息。”她懒懒地回答:“好消息就是睡睡睡。”我扑哧一溜笑,平复了一下心情:“有霜落下了。”她猛地掀开被子,一把抱住我的脖颈,激动地尖叫:“冬天要来了。”

立冬,我为她加了衣服,她兴高采烈地跑向外面,大口的哈气,只是温度还未到零下,她的努力是白费的。但她喜欢的冬天总算拉开序幕,我替她高兴。

小雪,她的身子又开始虚弱了,大多时候都待在屋子里,但我工作回来,总能见到她的笑容,还有桌旁的晚餐。“今日小雪,我想,雪天快来了。”我笑着说。她摇摇头:“还要些时间。”

大雪,天气又冷了些,屋里加了炭火,有了些温暖,但她的身体并没有好转,气色更差了。但每次下班回家,桌子上仍旧有我的晚餐,入眠之前,我仍旧会为她念那首《宿雪》:汝穿戴着雪的舞衣/背向吾之忧思/茫茫天地宿雪/吾立于萧萧兮等汝来

冬至,她已不能起床,我也吃不到她为我做的晚饭了,我辞职在家,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她常常问我外面有没有下雪,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她,如果欺骗她落雪了,是否她就该离开我了?我并不想让她离开我,我只想让她活出奇迹来,自己站起来去看雪;如果对她实言相告,她会又一次失落了吧。我只能告诉她:“外面的天空是阴沉的。”

小寒,那是她最后一次坐在门槛旁晒太阳,她的脸已不再明净,她开朗的笑我已经很久不曾看到,她时常禁闭双眼,仰向天空。我走到她身旁,也闭上眼睛做起同样的动作,此刻的我们宛如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不必多言,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茫茫天地宿雪/吾立于萧萧兮等汝来”。她一定回味着这段诗的前半句,而我就是那后半句啊!

大寒,弥留之际,我贴近她的耳边,她小声地说:“你是我永远的达令,不要忘了,我的根扎在这路里,以后,你看望我的时候,我会收下你的思念,我爱你。”我拥抱着她,声嘶力竭地哭喊。而年关的爆竹声就在那刻响起,在喜庆的鞭炮声里飞扬着漫天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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