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任安書(續三)

僕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假令僕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爲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而。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厲也。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穽檻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爲牢,勢不入,削木爲吏,議不對,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據牖里;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繫獄具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關三木;季布爲朱家鉗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財,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財繩墨之外,已稍陵夷,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爲此也。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親戚,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僕不幸,蚤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僕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累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僕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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