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二娃及其他

              文:川北書生

        (本文原載《巴中文學》2021.1)   

              (一)

  從上海坐大巴28個小時後,轉上去鄉鎮的班車,三個小時左右,順利坐上摩的回村裏去。摩的師傅是熟人,他接過我遞上的煙,開玩笑說:打工仔纔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平常趕集的老頭老太太哪裏捨得坐車。並且,他們這些跑摩的的已經練就了看包裹識人的本事。他說,出門大包小包往外帶,年底回家大包小包往回扛的,基本在外面混的是不咋樣的。而像我這樣,只背個雙肩包往返的,在外面的工作基本都還體面。我不想反駁他的判斷,每個人的行囊裏,都藏着不爲人知的故事。都有別人不能體會的驕傲與屈辱。

  川東北的農村,積雪還盤踞在山坡溝壑,有些屋檐上還掛着幾尺長的冰激凌,在黃昏折射出一縷陽光,晃得廊下遠眺的人眼睛發花。儘管,已經是除夕。只有偶爾幾聲煙花騰空而起,提示着與平常日子的不同。遠去了雞犬相聞,沒有炊煙裊裊的節日景像,一派荒涼和寂寥是最近幾年,農村最真實的頹敗。

  依山而建,各自獨立,又距離控制在幾十米的鄰居們,對於我在大年夜能趕回來表示出異常的驚喜,聽到摩托車響,紛紛奔出房屋站在自家的地壩裏,招呼着,和我平輩的後生基本沒有回來,這些留守的老人喊着我的小名。我回應着,看着絕塵而去的摩托,心裏泛出一陣難言的酸楚。因爲哥姐沒有回來,我也沒有事前通知他們,父母在失望之餘,顯示出了很大的驚喜。以致於,有些慌亂。老爹翻箱倒櫃地找好酒好煙,母親又急着洗菜炒菜,似乎,我不是他們外出歸來的兒子,倒像是遠來的親戚。父親的腳步有些蹣跚,頭上銀光閃閃。我奔到嘴邊的話沒有說出來,感覺有什麼堵住了我的喉嚨。

  夜幕降下來,大年夜就真正來了。

  老爹找了一掛鞭炮在地壩裏噼裏啪啦炸響後就催着母親端菜開飯。

  老爹不能喝酒,醫生不讓喝。倔強一輩子的父親乖乖地戒了酒,說要多活幾年抱重孫。他說這話時,大哥家的兒子已經在成都安家。我很少喝酒,但今夜執拗不過父親,還是喝了幾杯。看着父親高興的勁兒,我的心一陣抽搐,鼓起勇氣也沒有將這次回家的目的說出來。

  沒有鞭炮聲的大年夜,格外寧靜。直到何二娃犯病,才讓這個村落,有了一點人氣,也讓我想起他來。

 

“快……二娃子犯病了”……“二娃子……你想咋子”有人在喊,有杯碗摔碎的聲音,有腳步咚咚地從地壩上跑過去。

“唉”父親嘆了口氣,“這二娃子,啷個辦!”

  何二娃和我同歲,小時候一起上學,一起玩尿泥巴。一起玩耍的娃很多,說不上和他好或者不好,以至於他什麼時候輟學都沒有留意。只是後來我在上海遇到另一個小時候的玩伴才知道二娃子去了廣東深圳,在後來就沒有了他的消息。他爹我叫三哥,當然與輩分血緣無關,也許是因爲他爹在家裏排行第三,我這樣年紀的大都這樣叫他。他也一直樂於應答。直到他上山守莊稼地裏的玉米遭到野豬襲擊時被咬傷臉頰破了相,我們纔沒有叫的那麼親熱。據大人說,二娃的左手兩個指頭,就是那晚被野豬啃掉的。

  我們趕過去時,何三哥家已經圍滿了左鄰右舍,嘰嘰喳喳地議論不停。何三嫂披頭散髮地坐在地壩石頭上,肩頭一聳一聳地哭泣,有熱心的鄰家嬸子扶着她安慰。何三哥顯然喝了酒,歪在板凳上,吧嗒着旱菸袋不說話,看樣子氣得夠嗆,臉上蚯蚓般凸起的傷疤猙獰着有點讓人害怕。二娃子,已經沒有吵鬧。獨自跪在房間的角落不停地磕頭,腦袋碰在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聞。他兩眼空洞,喃喃自語“我錯了……我錯了……”

  似乎鄰居們已經見慣了二娃子這種狀態,沒有去拽他起來,與我家最近的胖嬸拿了條棕衫給他墊了過去,這樣,不至於傷着額頭。鄰居們一邊安慰何三哥兩口子,一邊指責二娃子的不對。我也斷斷續續地瞭解到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今年何三哥幫附近的茶場幹活有了一些收入,並在前幾天拿到了手,何三嫂又聽在江蘇打工的大兒子兩口子說今年要回來過春節,就特別高興,特意多置辦了年貨,還給沒謀面的孫子買了玩具。但時至今日,他們也沒回來。剛晚飯時,三嫂接到大兒子打回來的電話就這事嘮叨了幾句,沒想到一邊喝酒一邊豎着耳朵聽的二娃子,突然就掀翻了桌子,一桌好菜也糟蹋了。何三哥,本來就不痛快,二娃子突然的爆發讓他也更爲光火,抄起板凳就要砸過去,許是酒精作怪,二娃子蹦了起來,擺起架勢要和他老子對幹。何三嫂見要出事,大聲喊“二娃子……二娃子……”。懵逼的二娃子便跪下了,不停地磕頭,不停地說自己錯了。

  過了些時辰,何三哥兩口子情緒緩和了下來,吵也罷打也罷,僵持着也不是個事。何三嫂起身收拾滿屋狼跡,何三哥則去裏屋拿了煙,給大夥散。並一再表示歉意。沒有被搭理的何二娃許是累了,停止了磕頭,停止了喃喃自語。就像一堆舊衣服,蜷縮在那裏。我想拉起他來,被何三哥用眼神制止了。

 

              (二)

  離開村子外出 六年多的時間,村子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原來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土路,得到了扶貧單位的硬化,摩托車小車進出村子,已經暢通無阻。雖然,守在村裏的年輕人和留守的老人都越來越少,但是,逐漸翻新修繕的老屋越來越多,他鄉漂泊得越久的人,越懂得,老屋在根就在的道理。

  綻放的好運後面,往往潛伏着惡毒之花。二娃總結不出這樣有哲理的話,他是聽王律師這樣說的。

  王律師是二娃被人陷害以後,堂哥給他找的律師。

  何二娃綴學在家放了兩年的牛,個子也長了起來,便跟着堂哥去了南方。堂哥是退伍軍人,在那邊一家大型娛樂會所做保安。比起那些在工地上,收入得不到保障的農民工來說,算是混得不錯的。二娃生得壯實,又有山裏人的憨厚,勤快。尤其一張嘴巴像抹了蜜一樣經常哥哥好姐姐好的讓人很是歡迎,很快就贏得了會所上下的歡喜。

  改變命運的機會,有時候真是來自於巧合。何二娃後來感嘆,至於這樣的巧合帶了的是福還是禍誰他媽知道。

  那天晚上,二娃在會所巡邏,路過總經理辦公室,聽見裏面有隱隱的說話聲,房門虛掩,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也想伸手把房門合上,就把耳朵貼了上去。但是,隔着門板的聲音,斷斷續續,根本聽不明白。二娃失去了興致,準備拉上門離去。這時,門被從裏面拉開了,一雙大手鉗住了他的脖子,像拎鴨子一樣,把他摔了進去。

  二娃已經被摔懵了,幾個陌生人圍着他。

  經理拿着拳頭粗的橡膠棒,杵着二娃的臉,問:好你個二娃子,原來你纔是那個吃裏扒外的東西。說,聽到啥了?會所曾被人舉報,內部一直在追查這個舉報的人。

“經理,我啥都沒聽到……”二娃擔心被誤會,趕緊辯解。如果被誤認爲是那個奸細,那將是要命的事。但是,剛張口,就被襲來的拳腳揍昏了過去。

  二娃醒來時,已經在派出所的審訊室裏,腳鐐手銬,讓他動彈不得。警察告訴他,有人舉報他販賣毒品,並在他身上搜到了毒品。

  如雷轟頂的二娃,腦殼把牆壁撞得咚咚響。發出歇斯底里的喊叫。


巧合無處不在,福禍無處不在。二娃所在的會所在半年後的一次警方常規巡查時,被發現了經理辦公室垃圾桶裏的毒品包裝袋。並經過順藤摸瓜,一舉端掉了這個販毒的淫窩。


後來,因表哥爲二娃請的王律師多方奔走,又由於證據鏈經不住推敲。二娃在被關了九個月以後,得以無罪釋放。

滿臉疲憊,萎靡不振的二娃,被堂哥送了回來。


(三)

  午夜的鐘聲敲響,山村也就醒來。比起前些年的喧囂,顯然冷清了很多。但是,“出天行”的習俗是不能少的。

  “出天行”是川東北,陝西南部這帶農村,過春節不能遺漏的習俗。除夕剛過,迎來新的一年,搶早地將煙花爆竹擺放在太陽昇起就能照射的地方,等到零時的鐘聲敲響,就用聲聲爆竹迎接東方升起的第一縷亮光。也許,那時太陽還在某個海平面下面打瞌睡。但是,農人們還是喜歡用這種搶人先的方式去祈禱和祝願,來年的五穀豐登人畜興旺。

  我早就對這些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不熱心了。躺在牀上玩着手機,和遠在上海的女友說話。父親咳着,拉亮屋檐下的燈,在地壩裏拾掇着。這些年,這樣的事都是父親自己做的。他不會叫母親搭把手,或者吼她起牀觀看升騰在村子上空,那些炫麗的煙火。

女友發來擠眉弄眼的照片。不厭其煩地叮囑我早日返回上海。

我一直沒有給老爹老孃說,他們的小兒媳婦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


此起彼伏的爆竹聲裏,山村活了過來,雞犬相應。

爆竹響過後,透過窗,我看見父親面朝東方,雙手舉過頭頂,虔誠地三鞠躬,身體彎成一張薄薄的蝦米。

此時, 燈火下的村子是那樣的祥和和溫馨。

   


    (四)


  山裏人的日子被瑣碎的事情充實着,日落而息,日出而作,注意力在莊稼地裏在家養的豬牛身上,即使,晚飯後,有一點空閒的時間,也交給了遠方打工的兒女,或是通個電話或者單純地老兩口喋喋不休地念叨。週而復始,這些細微的事情,就如一根繩子,串聯着何家村留守人員的單調生活。

  從南方回來的二娃,閉口不談在外面發生的事。跟三哥上山砍柴下地種莊稼,和一個山裏農民沒有兩樣。

  看似平靜的山村生活 ,也隱藏着最原始的衝動和波瀾。誰家的牛糟蹋了別人的菜了,誰家的男人半夜爬上了寡婦的牀。這些都會掀起一陣茶餘飯後的議論熱潮,

  二娃結婚了。

  二娃結婚,能娶上老婆應該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五官端正,身體壯,肯喫苦,父母健在。至於少兩個手指的殘疾,根本不影響賺錢養家,不影響傳宗接代。媒婆是這樣給女方說的。

  鄰鄉的李嬸帶來的女孩葉子,倒也生的標緻,白淨的臉蛋,眉毛彎彎,身材苗條,何三嫂打滿心歡喜,這樣的兒媳婦,放在本村的小媳婦堆裏,那也是一等一的長臉面。雖然,那葉子怯生生的,還滿臉倦容。總是躲在李嬸的背後。

  李嬸把二娃喊在屋檐下,說“二娃,葉子孃家很是貧窮你以後要好好幫襯。你看,現在社會,在城市沒房沒車,都難娶到這樣漂亮的老婆!你娃兒就是命好,遇到了你李嬸我!”

  二娃連聲道謝。

  何三嫂把一疊紅花花的票子塞進李嬸的口袋。葉子獨自坐着,彷彿,與自己無關一樣。於是,皆大歡喜的事,就這樣完成了交割。

  李嬸歡喜地走了。葉子留了下來。

  按照風俗,何三嫂取了二娃的生辰八字,找算命先生,推算了良辰吉日。等待的幾天裏,待嫁的葉子晚上和三嫂睡,拉拉家常,說些鄰里之間的事。白天,就呆在院子裏曬太陽,並接受左鄰右舍有意無意的目光掃射和觀賞與議論。

  那一天,何三嫂去鎮上虎先生那裏,討來了對聯,貼在門的兩邊。又去山上觀音廟請回了一捧供奉的花生,據傳說,把這花生放在新娘的被窩裏,就能早生貴子。廚房早就炊煙裊裊了,很遠都能聞到香氣。

  壩壩宴是川東北農村紅白喜事的特色。大碗裝肉,大杯喝酒。來的都是客,不能怠慢,知客司一聲招呼,端盤的,斟酒的,這些幫忙的鄰居就忙活起來。

  新郎壯實,新娘俊俏,這樣的搭配在貧窮的農村不多見。所有的親友都這樣認爲,二娃家燒了高香。

  但是,幾位不速之客讓這場婚禮變得了尷尬起來。

  宴席剛罷,客人還沒有散。一輛警車滑進村口。鎮派出所劉所長和兩警察簇擁着一個婦女朝這邊走來。眼尖的人,早就認出那婦女是媒婆李嬸,她的胳膊和一名警察的胳膊拷(挽)在了一起。

  “誰是何二娃?”劉所長不用亮身份證,大都認識。他接着問“葉子在哪裏”

  何二娃和葉子從裏屋出來,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劉所長認出了新郎就是要找的人,一個箭步竄到近前,“咔嚓”一聲,手銬已經鎖住了何二娃的手腕。劉所長掏出一張紙,晃了晃,說“何二娃,你涉嫌買賣婦女,請跟我去派出所。”

  何三嫂早已擠到劉所長身邊,但是,看到被拷起來的李嬸,就明白了,上了當了。上過幾年學的何二嫂,不知道咋好。也不敢說啥。

  劉所長走到葉子面前,把警官證亮給她看,說“葉子姑娘,我們是來解救你的。放心吧,跟我們走”

葉子沒有驚喜的表情。木訥地跟在劉所長身後,向警車走去。

新郎何二娃被帶走了。客人們議論一陣也各自散去。

時才熱鬧的婚禮現場,只剩下三嫂忍不住的哭聲。


三天以後。何二娃被放了回來。

原來,葉子是李嬸從外鄉以帶出去找工作爲名,拐騙來的智障女子。也由於二娃一家不知情,對葉子以禮相待,沒有造成第二次傷害。原則上,他們也是受害者,所以只是進行了教育,就放了回來。

           


                五

  早飯剛過,院壩裏就響起噼噼啪啪的鞭炮聲  ,就聽有人在喊“爺,新年好。”

  隨着喊聲,何二娃撞了進來。手裏提着兩瓶酒,和一袋香蕉。他自顧把東西放在臺子上,問我“水生,爺他們呢,我來給他們拜拜年。”

  父親年輕時是聞名鄉里的大廚,方圓幾裏紅白喜事必請的掌勺師傅,尤其他做的粉蒸肉入口即化還油而不膩,在當地可謂是一絕。加之,他爲人和善,總是得到別人的尊敬,比我們小的,總是尊稱他一聲“爺”。

  “二娃,坐,”我關掉手機上的視頻窗口,招呼他,準備起身去給他端茶,拿瓜子。

  他臉上沒有昨夜鬧騰留下的疲憊,似乎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不了,水生,你忙。”何二娃把我按在板凳上,不讓起來,他說:“你多年沒在家,可能早就忘了,初一早上,挨家拜年的習俗了。”

  二娃走了。

  我的臉上有火焰飄過一樣,辣辣的疼痛。


            (六)

  何二娃從派出所回來,像變了個人一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喝悶酒,誰的話都不聽,不開門出來。何三哥兩口子,生怕他想不開,做了傻事,急得團團轉。鄰居們有建議砸門的,有建議求助警察的,也有表示出愛莫能助的。

  當天下午,雞歸巢的時間。有摩托車轟鳴着由遠及近駛來,然後停在路口。

那從車上翻下來往二娃家走的的女子,近了,就被鄰居們認了出來,分明是被警察解救的葉子。

  葉子還穿着婚禮上的大紅衣服,她怯生生地走到何三嫂的面前,輕聲喊“娘,我回來了”。

何三嫂沒有反應過來,機械地應答着。

何三哥想起了啥似的,準備衝裏屋喊,被胖嬸拉住,擠了擠眼睛。

葉子沒有理會鄰居們的異樣的眼神,徑直走到貼着對聯的新房門口,從腰裏掏出鑰匙,打開門,進去了。

然後轉身,合上了門。留下面面相覷的鄉親們,你看看我看看,然後表現出“原來如此”的感嘆,逐漸散去。


原來,葉子的智障問題,是被她媽在報警時做了有意識的誇大。雖然,葉子在犯病時,有一些迷糊,但是不瞭解的人,還真看不出來。她被警察解救以後,回到同樣農村的家後,哥嫂並沒有給她好臉色,還指桑罵槐地說些難聽的話。葉子知道,這個家沒了依靠。開始想念那短暫的幾天,三嫂一家對她的好來。


所以,跑了回來。

三嫂還特意去派出所做了瞭解,心裏才踏實下來。她想,不管咋樣,就憑葉子那副外表,生的娃也不會差。


葉子就這樣留了下來,成了二娃的老婆。

圖片


(七)


正月初一,早飯後的祭祀,在農村早已不單是一種傳承和寄託。誰家祖墳前的香火旺盛,誰家爲先人立了墓碑,這些都是鄰里之間,可以有意無意炫耀的資本。

  父親在年前已經擇了合適的日子,把祖父的墳墓做了修繕,該填土的添了新土,該砍的雜草都做了刪割。遠遠地都能告訴別人,此墳是有後人的,是不可以讓牛踏馬踩的。那些,常年沒有人照管修繕的墳塋被雜草掩映,顯得格外荒蕪,孤寂。

  按照父親的指點,我把刀頭,敬酒,三隻香依次擺放在墳前。然後,點燃紙錢。一邊燒,就聽到父親說着一些祈求先人保佑後人無病無痛的話。

  我一直以爲,這種祭祀,只是“免陽人路”的,只是做給活人看的罷了。然而,此時,我的內心有了一種難以描述的安寧。 

一路之隔,何家的祖墳掩映在一遍竹林裏,有些墳前業以立上石碑,有些還是由主人下葬時用石頭堆徹的,還有很多無人照看的墳塋成了風霜肆虐後的一撮黃土。

  二娃爲祖墳燒罷紙錢,又拿了一小卷燒在旁邊一堆不起眼的小墳前。喃喃自語了一陣,怔了許久才轉身離開。


 


  父親一生悲天憫人,在講述何二娃的遭遇時,總是唉聲嘆氣。說不清在他的多少個哀嘆的情節時間裏,那時的我正在上海,爲一日三餐發愁,爲升職加薪而卑躬屈膝和醉酒。後來,遇到了我現在的老闆,也就是我現在的女友。情況纔有了轉變。

  她讓我把戶口遷到城市去,和她一起打拼過小日子。我覺得徹底告別農村的機會來了,以至於產生了飄飄然的感覺。

  自葉子回來以後,二娃過上了真正的婚姻生活。農村人的夫妻關係,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雖沒有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優雅,但因有何三哥夫妻兩個操持着家裏大小事務,小兩口的日子也還算過得穩妥。

山中無甲子,轉眼就是一年。寵辱不驚的時光裏,葉子也到了臨盆的日子。

那天,天空灰濛濛的,細細的雨絲籠罩着何家村。大清早葉子就坐立不安嚷着肚子疼。好在何三哥早就給住在鎮上跑車的人打過招呼,提前給醫院的婦產科醫生送了幾隻雞幾隻豬腳,葉子順利住進了醫院。

黃昏,手術室傳出葉子懷的是龍鳳胎,同時,由於胎位不正,胎兒頭卡在產道口,進退不得。鎮醫院的搶救設施太差,醫生已經束手無策,建議立即轉院到縣醫院。

  在手術室外本就焦急的何二娃,猶如當頭一棒,腦袋轟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搓着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何三哥兩口子一生呆在農村裏,也沒有見過多大的陣勢,失去了主意,眼巴巴地望着醫生,尋求主意。

“二娃子,你快去準備足夠的錢和要用的東西,我們醫院聯繫縣醫院的救護車。”主任醫師吩咐二娃說。

  “對,對。”何三嫂,從貼身的衣服裏掏出一個袋子,打開,拿出一張郵政儲蓄卡,交給二娃。催着:“你快去,取錢,多取點。”

何二娃接過卡,轉身就往醫院外面跑。

主任醫師聯繫縣救護車,準備跟車醫生去了。

何三哥,拿出煙,放到嘴裏準備點上,頓了頓,把打火機放進口袋裏,香菸就這樣叼着。

幾分鐘的時間,何二娃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了,遠遠地把銀行卡摔到何三嫂跟前,咆哮着問:“錢呢?錢吶!”

“這卡上的幾萬塊錢呢”何二娃的眼睛湧上了血紅,衝何三哥兩口子嚎叫着。

此時,何三嫂如夢方醒。喃喃自語着,“完了,完了,……”

二娃和葉子的結婚時,親友的隨禮,加上這幾年的積蓄,卡上還是有好幾萬的。但是去年,在江蘇打工的大兒子說,爲了給兒子一個好的學習環境,要在江蘇買房子,就把卡上的錢借走了。當時,何三嫂沒有想過家裏會有急着用錢的這一天,也沒有和二娃父子商量,就瞞着他們把幾萬塊錢全部取了,打給了大兒子。逐漸,把這個事情就忘在了腦後。要不是急着用錢,估計還不會記起這茬事來。

知道了事情原委,何二娃拳頭在牆上砸得蓬蓬響。

何三嫂,自知理虧,趕緊拿出手機給大兒子打電話,但是,嘟嘟的盲音後,響起優美的女音提示對方已關機。

何二娃,吼道:咋辦?這下咋辦?

  他衝着三嫂大叫着:這就是你們乾的好事。

主任醫師已經準備就緒。何三哥一家還在僵持着大眼瞪小眼。遠處已經傳來救護車的呼叫聲。

難產的葉子被送到縣醫院時,已經是午夜。由於胎兒卡在產道時間太久,已經沒有了生命特徵。醫院,啓動法律程序,保住了大人。在黎明時,葉子平安地推出了手術室。


  黎明的縣城,逐漸醒來。

二娃在醫院外面的馬路上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兩個毛絨絨的生命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就這樣冰冷地躺在一個紙箱裏,是那樣的可憐。他拿出手機,翻出哥哥的號碼,撥了過去。但是還是關機,反覆撥了幾下,都是同樣的結果。何二娃,憤然怒道:嘛逼,關機,關機。把手機狠狠地摔了出去。

  “啪”的一聲,手機完成一個拋物線。把一個路過的人嚇了一跳。剛想開罵,看到瘋子一樣的何二娃,呲牙怒目,趕緊閉上嘴,跑開了。


第二天傍晚,何家祖墳裏添了兩堆新土。翠竹和樹木的掩映下,兩撮不起眼的黃土在龐大的何家祖墳地裏顯得那麼渺小和淒涼。

   


        九

正月初一的午飯是左鄰右舍的團年飯,這是老一輩傳下來的規矩。這一頓,沒有姓氏,貧富,親疏之分。只要你願意,都可以炒一兩個小菜,拿一兩瓶小酒,一兩掛鞭炮,或者什麼都不拿,全家人都來參加團年飯。在古老的青石鋪成的地壩裏擺上了幾十桌,方的,圓的,長的桌子,自成一排。花的,紅的桌布,相應成趣。葷素搭配,菸酒豐富,很是壯觀。有張家娃,李家的妞,嘻嘻哈哈,相互打恭作揖,一派熱鬧。

  父親和叔伯們坐一桌,喝酒,聊天,談去年的收成,談今年的春種計劃。對於,種莊稼,我是外行,自知聽不進去。就和一幫同齡的坐在一桌。並揀二娃身邊的空位坐了下來。

開席了,由父親講了一通新年祝福美好願望之後,大家共同舉杯,算是團年飯的開始。在大家的監視下,我勉強喝了一口包穀酒,那種火燒火燎的感覺,頓時在體內亂竄,腹腔胸腔都有要炸裂的危險,趕緊喝了幾口母親給我拿過來的涼茶,才緩和了過了。嗆得滿頭大汗,引起叔伯嬸子們的一陣陣笑聲。有人打趣說:哎呀喂,我們水生已經是城市人了,喝慣了洋酒,你看,已經不認這包穀酒了。

我的臉,頓感燥熱了起來。


“水生,聽說你在那邊混得不錯了,不準備回來了?”二娃沒喝酒,看上去精神狀態不錯,“現在,我們這輩兒,就你整得好了。”

“好啥哦,無非就是混口飯喫”我借夾菜,掩飾窘迫,“二娃,你也這臊我?”

  “哪裏。我也是聽他們說的”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像我這樣,一天天龜在老家,辦啥都不成”。

二娃嘆了口氣,自顧拿過旁邊的酒瓶,倒了滿滿一杯。見狀,我趕緊端過他的杯子,把酒勻了一半到我的杯子裏。

  “少喝點。”我端起杯子,:“來,二娃我陪你,走一個”。

我一口乾了。二娃沒有來得及制止。


然後,我看到桌子,房屋開始旋轉,

然後,我就溜到了桌子下面。

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十

  在偏僻農村發生的事,自古都是被人有意無意的淡化。二娃家兩個胎兒的夭折也只換來鄰里的幾聲嘆息。生活繼續,下地種莊稼,山上砍柴火,該做啥做啥。

何三嫂卻陷入了深深的自責裏。在醫院盡力伺候好葉子,回到家後,與二娃說話,也都是小心翼翼。但是,自從親自埋掉兩個胎兒後,何二娃就整天板着臉,很少說話,喜歡喝酒,喝酒即醉,醉後就用拳頭把牆壁敲得咚咚響,震得老屋的灰塵紛紛飄落。

  按父親的敘述,在葉子出院後的兩三個月後,葉子毫無徵兆地離家出走了。

  據村裏人說,那天趕集回來,葉子是坐的村主任兒子的小車回來的。他說來村裏買糧食喂的雞,招待上面來檢查的人。

  第二天很早,葉子就又提出要回孃家看看,三嫂還特意給她拿了幾百塊錢,讓葉子給她娘買點喫的。但是,晚上,葉子就沒了消息。她孃家說根本沒回去。

據傳言,葉子離家出走的這天早上,有人在村口看見了村主任的兒子那輛小車。


  何二娃跑了幾家,葉子可能去的地方,都沒有她的消息。他在屋檐下像一頭髮瘋的牛犢亂竄,惹得養了好幾年的黃狗,驚慌失措地瞪着他。

“你瞪啥瞪”何二娃隨手抄起一把鋤頭,,照着黃狗砸了過去。也許,它根本沒有想到,朝夕相處的主人,真的會下毒手,沒有躲閃,所以,鋤頭就端端正正地砸在了前腿上。頓時,狗的慘叫聲,人的怒罵聲,交織在一起。

  鄰居們,只能遠遠地看着,心也一陣陣發緊。



 

十一


年初二。農村的年,已經接近尾聲。昨夜還是月明星稀的。早上下起了濛濛細雨。

接到她的催促電話,我也要外出了。

父親吧嗒着菸斗,整個早上就沒有什麼言語。母親,給我收拾着行李,裝了很多喫的,並叮囑我帶給遠方的兒媳。

走出村口,二娃遠遠的喊着“水生,水生”地跑來。

我停下腳步。他氣喘吁吁地,把一個鼓鼓的帶子塞到我手上說:“水生,這點板栗你帶出去,上海那邊的沒有老家這好喫”。

望着他真誠的臉,不忍拒絕。

“水生,出去好好整。”二娃說。

“嗯。二娃。”我有點哽咽。


我轉過身,往村外走去。偶然回頭,二娃還站在那裏眺望。


起霧了,空氣很潮溼。何家村籠罩在一層神祕,靜穆的氛圍裏。


(202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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