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二娃及其他

              文:川北书生

        (本文原载《巴中文学》2021.1)   

              (一)

  从上海坐大巴28个小时后,转上去乡镇的班车,三个小时左右,顺利坐上摩的回村里去。摩的师傅是熟人,他接过我递上的烟,开玩笑说:打工仔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平常赶集的老头老太太哪里舍得坐车。并且,他们这些跑摩的的已经练就了看包裹识人的本事。他说,出门大包小包往外带,年底回家大包小包往回扛的,基本在外面混的是不咋样的。而像我这样,只背个双肩包往返的,在外面的工作基本都还体面。我不想反驳他的判断,每个人的行囊里,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都有别人不能体会的骄傲与屈辱。

  川东北的农村,积雪还盘踞在山坡沟壑,有些屋檐上还挂着几尺长的冰激凌,在黄昏折射出一缕阳光,晃得廊下远眺的人眼睛发花。尽管,已经是除夕。只有偶尔几声烟花腾空而起,提示着与平常日子的不同。远去了鸡犬相闻,没有炊烟袅袅的节日景像,一派荒凉和寂寥是最近几年,农村最真实的颓败。

  依山而建,各自独立,又距离控制在几十米的邻居们,对于我在大年夜能赶回来表示出异常的惊喜,听到摩托车响,纷纷奔出房屋站在自家的地坝里,招呼着,和我平辈的后生基本没有回来,这些留守的老人喊着我的小名。我回应着,看着绝尘而去的摩托,心里泛出一阵难言的酸楚。因为哥姐没有回来,我也没有事前通知他们,父母在失望之余,显示出了很大的惊喜。以致于,有些慌乱。老爹翻箱倒柜地找好酒好烟,母亲又急着洗菜炒菜,似乎,我不是他们外出归来的儿子,倒像是远来的亲戚。父亲的脚步有些蹒跚,头上银光闪闪。我奔到嘴边的话没有说出来,感觉有什么堵住了我的喉咙。

  夜幕降下来,大年夜就真正来了。

  老爹找了一挂鞭炮在地坝里噼里啪啦炸响后就催着母亲端菜开饭。

  老爹不能喝酒,医生不让喝。倔强一辈子的父亲乖乖地戒了酒,说要多活几年抱重孙。他说这话时,大哥家的儿子已经在成都安家。我很少喝酒,但今夜执拗不过父亲,还是喝了几杯。看着父亲高兴的劲儿,我的心一阵抽搐,鼓起勇气也没有将这次回家的目的说出来。

  没有鞭炮声的大年夜,格外宁静。直到何二娃犯病,才让这个村落,有了一点人气,也让我想起他来。

 

“快……二娃子犯病了”……“二娃子……你想咋子”有人在喊,有杯碗摔碎的声音,有脚步咚咚地从地坝上跑过去。

“唉”父亲叹了口气,“这二娃子,啷个办!”

  何二娃和我同岁,小时候一起上学,一起玩尿泥巴。一起玩耍的娃很多,说不上和他好或者不好,以至于他什么时候辍学都没有留意。只是后来我在上海遇到另一个小时候的玩伴才知道二娃子去了广东深圳,在后来就没有了他的消息。他爹我叫三哥,当然与辈分血缘无关,也许是因为他爹在家里排行第三,我这样年纪的大都这样叫他。他也一直乐于应答。直到他上山守庄稼地里的玉米遭到野猪袭击时被咬伤脸颊破了相,我们才没有叫的那么亲热。据大人说,二娃的左手两个指头,就是那晚被野猪啃掉的。

  我们赶过去时,何三哥家已经围满了左邻右舍,叽叽喳喳地议论不停。何三嫂披头散发地坐在地坝石头上,肩头一耸一耸地哭泣,有热心的邻家婶子扶着她安慰。何三哥显然喝了酒,歪在板凳上,吧嗒着旱烟袋不说话,看样子气得够呛,脸上蚯蚓般凸起的伤疤狰狞着有点让人害怕。二娃子,已经没有吵闹。独自跪在房间的角落不停地磕头,脑袋碰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他两眼空洞,喃喃自语“我错了……我错了……”

  似乎邻居们已经见惯了二娃子这种状态,没有去拽他起来,与我家最近的胖婶拿了条棕衫给他垫了过去,这样,不至于伤着额头。邻居们一边安慰何三哥两口子,一边指责二娃子的不对。我也断断续续地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今年何三哥帮附近的茶场干活有了一些收入,并在前几天拿到了手,何三嫂又听在江苏打工的大儿子两口子说今年要回来过春节,就特别高兴,特意多置办了年货,还给没谋面的孙子买了玩具。但时至今日,他们也没回来。刚晚饭时,三嫂接到大儿子打回来的电话就这事唠叨了几句,没想到一边喝酒一边竖着耳朵听的二娃子,突然就掀翻了桌子,一桌好菜也糟蹋了。何三哥,本来就不痛快,二娃子突然的爆发让他也更为光火,抄起板凳就要砸过去,许是酒精作怪,二娃子蹦了起来,摆起架势要和他老子对干。何三嫂见要出事,大声喊“二娃子……二娃子……”。懵逼的二娃子便跪下了,不停地磕头,不停地说自己错了。

  过了些时辰,何三哥两口子情绪缓和了下来,吵也罢打也罢,僵持着也不是个事。何三嫂起身收拾满屋狼迹,何三哥则去里屋拿了烟,给大伙散。并一再表示歉意。没有被搭理的何二娃许是累了,停止了磕头,停止了喃喃自语。就像一堆旧衣服,蜷缩在那里。我想拉起他来,被何三哥用眼神制止了。

 

              (二)

  离开村子外出 六年多的时间,村子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原来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土路,得到了扶贫单位的硬化,摩托车小车进出村子,已经畅通无阻。虽然,守在村里的年轻人和留守的老人都越来越少,但是,逐渐翻新修缮的老屋越来越多,他乡漂泊得越久的人,越懂得,老屋在根就在的道理。

  绽放的好运后面,往往潜伏着恶毒之花。二娃总结不出这样有哲理的话,他是听王律师这样说的。

  王律师是二娃被人陷害以后,堂哥给他找的律师。

  何二娃缀学在家放了两年的牛,个子也长了起来,便跟着堂哥去了南方。堂哥是退伍军人,在那边一家大型娱乐会所做保安。比起那些在工地上,收入得不到保障的农民工来说,算是混得不错的。二娃生得壮实,又有山里人的憨厚,勤快。尤其一张嘴巴像抹了蜜一样经常哥哥好姐姐好的让人很是欢迎,很快就赢得了会所上下的欢喜。

  改变命运的机会,有时候真是来自于巧合。何二娃后来感叹,至于这样的巧合带了的是福还是祸谁他妈知道。

  那天晚上,二娃在会所巡逻,路过总经理办公室,听见里面有隐隐的说话声,房门虚掩,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也想伸手把房门合上,就把耳朵贴了上去。但是,隔着门板的声音,断断续续,根本听不明白。二娃失去了兴致,准备拉上门离去。这时,门被从里面拉开了,一双大手钳住了他的脖子,像拎鸭子一样,把他摔了进去。

  二娃已经被摔懵了,几个陌生人围着他。

  经理拿着拳头粗的橡胶棒,杵着二娃的脸,问:好你个二娃子,原来你才是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说,听到啥了?会所曾被人举报,内部一直在追查这个举报的人。

“经理,我啥都没听到……”二娃担心被误会,赶紧辩解。如果被误认为是那个奸细,那将是要命的事。但是,刚张口,就被袭来的拳脚揍昏了过去。

  二娃醒来时,已经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脚镣手铐,让他动弹不得。警察告诉他,有人举报他贩卖毒品,并在他身上搜到了毒品。

  如雷轰顶的二娃,脑壳把墙壁撞得咚咚响。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叫。


巧合无处不在,福祸无处不在。二娃所在的会所在半年后的一次警方常规巡查时,被发现了经理办公室垃圾桶里的毒品包装袋。并经过顺藤摸瓜,一举端掉了这个贩毒的淫窝。


后来,因表哥为二娃请的王律师多方奔走,又由于证据链经不住推敲。二娃在被关了九个月以后,得以无罪释放。

满脸疲惫,萎靡不振的二娃,被堂哥送了回来。


(三)

  午夜的钟声敲响,山村也就醒来。比起前些年的喧嚣,显然冷清了很多。但是,“出天行”的习俗是不能少的。

  “出天行”是川东北,陕西南部这带农村,过春节不能遗漏的习俗。除夕刚过,迎来新的一年,抢早地将烟花爆竹摆放在太阳升起就能照射的地方,等到零时的钟声敲响,就用声声爆竹迎接东方升起的第一缕亮光。也许,那时太阳还在某个海平面下面打瞌睡。但是,农人们还是喜欢用这种抢人先的方式去祈祷和祝愿,来年的五谷丰登人畜兴旺。

  我早就对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热心了。躺在床上玩着手机,和远在上海的女友说话。父亲咳着,拉亮屋檐下的灯,在地坝里拾掇着。这些年,这样的事都是父亲自己做的。他不会叫母亲搭把手,或者吼她起床观看升腾在村子上空,那些炫丽的烟火。

女友发来挤眉弄眼的照片。不厌其烦地叮嘱我早日返回上海。

我一直没有给老爹老娘说,他们的小儿媳妇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


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里,山村活了过来,鸡犬相应。

爆竹响过后,透过窗,我看见父亲面朝东方,双手举过头顶,虔诚地三鞠躬,身体弯成一张薄薄的虾米。

此时, 灯火下的村子是那样的祥和和温馨。

   


    (四)


  山里人的日子被琐碎的事情充实着,日落而息,日出而作,注意力在庄稼地里在家养的猪牛身上,即使,晚饭后,有一点空闲的时间,也交给了远方打工的儿女,或是通个电话或者单纯地老两口喋喋不休地念叨。周而复始,这些细微的事情,就如一根绳子,串联着何家村留守人员的单调生活。

  从南方回来的二娃,闭口不谈在外面发生的事。跟三哥上山砍柴下地种庄稼,和一个山里农民没有两样。

  看似平静的山村生活 ,也隐藏着最原始的冲动和波澜。谁家的牛糟蹋了别人的菜了,谁家的男人半夜爬上了寡妇的床。这些都会掀起一阵茶余饭后的议论热潮,

  二娃结婚了。

  二娃结婚,能娶上老婆应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五官端正,身体壮,肯吃苦,父母健在。至于少两个手指的残疾,根本不影响赚钱养家,不影响传宗接代。媒婆是这样给女方说的。

  邻乡的李婶带来的女孩叶子,倒也生的标致,白净的脸蛋,眉毛弯弯,身材苗条,何三嫂打满心欢喜,这样的儿媳妇,放在本村的小媳妇堆里,那也是一等一的长脸面。虽然,那叶子怯生生的,还满脸倦容。总是躲在李婶的背后。

  李婶把二娃喊在屋檐下,说“二娃,叶子娘家很是贫穷你以后要好好帮衬。你看,现在社会,在城市没房没车,都难娶到这样漂亮的老婆!你娃儿就是命好,遇到了你李婶我!”

  二娃连声道谢。

  何三嫂把一叠红花花的票子塞进李婶的口袋。叶子独自坐着,仿佛,与自己无关一样。于是,皆大欢喜的事,就这样完成了交割。

  李婶欢喜地走了。叶子留了下来。

  按照风俗,何三嫂取了二娃的生辰八字,找算命先生,推算了良辰吉日。等待的几天里,待嫁的叶子晚上和三嫂睡,拉拉家常,说些邻里之间的事。白天,就呆在院子里晒太阳,并接受左邻右舍有意无意的目光扫射和观赏与议论。

  那一天,何三嫂去镇上虎先生那里,讨来了对联,贴在门的两边。又去山上观音庙请回了一捧供奉的花生,据传说,把这花生放在新娘的被窝里,就能早生贵子。厨房早就炊烟袅袅了,很远都能闻到香气。

  坝坝宴是川东北农村红白喜事的特色。大碗装肉,大杯喝酒。来的都是客,不能怠慢,知客司一声招呼,端盘的,斟酒的,这些帮忙的邻居就忙活起来。

  新郎壮实,新娘俊俏,这样的搭配在贫穷的农村不多见。所有的亲友都这样认为,二娃家烧了高香。

  但是,几位不速之客让这场婚礼变得了尴尬起来。

  宴席刚罢,客人还没有散。一辆警车滑进村口。镇派出所刘所长和两警察簇拥着一个妇女朝这边走来。眼尖的人,早就认出那妇女是媒婆李婶,她的胳膊和一名警察的胳膊拷(挽)在了一起。

  “谁是何二娃?”刘所长不用亮身份证,大都认识。他接着问“叶子在哪里”

  何二娃和叶子从里屋出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刘所长认出了新郎就是要找的人,一个箭步窜到近前,“咔嚓”一声,手铐已经锁住了何二娃的手腕。刘所长掏出一张纸,晃了晃,说“何二娃,你涉嫌买卖妇女,请跟我去派出所。”

  何三嫂早已挤到刘所长身边,但是,看到被拷起来的李婶,就明白了,上了当了。上过几年学的何二嫂,不知道咋好。也不敢说啥。

  刘所长走到叶子面前,把警官证亮给她看,说“叶子姑娘,我们是来解救你的。放心吧,跟我们走”

叶子没有惊喜的表情。木讷地跟在刘所长身后,向警车走去。

新郎何二娃被带走了。客人们议论一阵也各自散去。

时才热闹的婚礼现场,只剩下三嫂忍不住的哭声。


三天以后。何二娃被放了回来。

原来,叶子是李婶从外乡以带出去找工作为名,拐骗来的智障女子。也由于二娃一家不知情,对叶子以礼相待,没有造成第二次伤害。原则上,他们也是受害者,所以只是进行了教育,就放了回来。

           


                五

  早饭刚过,院坝里就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就听有人在喊“爷,新年好。”

  随着喊声,何二娃撞了进来。手里提着两瓶酒,和一袋香蕉。他自顾把东西放在台子上,问我“水生,爷他们呢,我来给他们拜拜年。”

  父亲年轻时是闻名乡里的大厨,方圆几里红白喜事必请的掌勺师傅,尤其他做的粉蒸肉入口即化还油而不腻,在当地可谓是一绝。加之,他为人和善,总是得到别人的尊敬,比我们小的,总是尊称他一声“爷”。

  “二娃,坐,”我关掉手机上的视频窗口,招呼他,准备起身去给他端茶,拿瓜子。

  他脸上没有昨夜闹腾留下的疲惫,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不了,水生,你忙。”何二娃把我按在板凳上,不让起来,他说:“你多年没在家,可能早就忘了,初一早上,挨家拜年的习俗了。”

  二娃走了。

  我的脸上有火焰飘过一样,辣辣的疼痛。


            (六)

  何二娃从派出所回来,像变了个人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闷酒,谁的话都不听,不开门出来。何三哥两口子,生怕他想不开,做了傻事,急得团团转。邻居们有建议砸门的,有建议求助警察的,也有表示出爱莫能助的。

  当天下午,鸡归巢的时间。有摩托车轰鸣着由远及近驶来,然后停在路口。

那从车上翻下来往二娃家走的的女子,近了,就被邻居们认了出来,分明是被警察解救的叶子。

  叶子还穿着婚礼上的大红衣服,她怯生生地走到何三嫂的面前,轻声喊“娘,我回来了”。

何三嫂没有反应过来,机械地应答着。

何三哥想起了啥似的,准备冲里屋喊,被胖婶拉住,挤了挤眼睛。

叶子没有理会邻居们的异样的眼神,径直走到贴着对联的新房门口,从腰里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去了。

然后转身,合上了门。留下面面相觑的乡亲们,你看看我看看,然后表现出“原来如此”的感叹,逐渐散去。


原来,叶子的智障问题,是被她妈在报警时做了有意识的夸大。虽然,叶子在犯病时,有一些迷糊,但是不了解的人,还真看不出来。她被警察解救以后,回到同样农村的家后,哥嫂并没有给她好脸色,还指桑骂槐地说些难听的话。叶子知道,这个家没了依靠。开始想念那短暂的几天,三嫂一家对她的好来。


所以,跑了回来。

三嫂还特意去派出所做了了解,心里才踏实下来。她想,不管咋样,就凭叶子那副外表,生的娃也不会差。


叶子就这样留了下来,成了二娃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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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正月初一,早饭后的祭祀,在农村早已不单是一种传承和寄托。谁家祖坟前的香火旺盛,谁家为先人立了墓碑,这些都是邻里之间,可以有意无意炫耀的资本。

  父亲在年前已经择了合适的日子,把祖父的坟墓做了修缮,该填土的添了新土,该砍的杂草都做了删割。远远地都能告诉别人,此坟是有后人的,是不可以让牛踏马踩的。那些,常年没有人照管修缮的坟茔被杂草掩映,显得格外荒芜,孤寂。

  按照父亲的指点,我把刀头,敬酒,三只香依次摆放在坟前。然后,点燃纸钱。一边烧,就听到父亲说着一些祈求先人保佑后人无病无痛的话。

  我一直以为,这种祭祀,只是“免阳人路”的,只是做给活人看的罢了。然而,此时,我的内心有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安宁。 

一路之隔,何家的祖坟掩映在一遍竹林里,有些坟前业以立上石碑,有些还是由主人下葬时用石头堆彻的,还有很多无人照看的坟茔成了风霜肆虐后的一撮黄土。

  二娃为祖坟烧罢纸钱,又拿了一小卷烧在旁边一堆不起眼的小坟前。喃喃自语了一阵,怔了许久才转身离开。


 


  父亲一生悲天悯人,在讲述何二娃的遭遇时,总是唉声叹气。说不清在他的多少个哀叹的情节时间里,那时的我正在上海,为一日三餐发愁,为升职加薪而卑躬屈膝和醉酒。后来,遇到了我现在的老板,也就是我现在的女友。情况才有了转变。

  她让我把户口迁到城市去,和她一起打拼过小日子。我觉得彻底告别农村的机会来了,以至于产生了飘飘然的感觉。

  自叶子回来以后,二娃过上了真正的婚姻生活。农村人的夫妻关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虽没有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优雅,但因有何三哥夫妻两个操持着家里大小事务,小两口的日子也还算过得稳妥。

山中无甲子,转眼就是一年。宠辱不惊的时光里,叶子也到了临盆的日子。

那天,天空灰蒙蒙的,细细的雨丝笼罩着何家村。大清早叶子就坐立不安嚷着肚子疼。好在何三哥早就给住在镇上跑车的人打过招呼,提前给医院的妇产科医生送了几只鸡几只猪脚,叶子顺利住进了医院。

黄昏,手术室传出叶子怀的是龙凤胎,同时,由于胎位不正,胎儿头卡在产道口,进退不得。镇医院的抢救设施太差,医生已经束手无策,建议立即转院到县医院。

  在手术室外本就焦急的何二娃,犹如当头一棒,脑袋轰轰的,不知道如何是好,搓着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何三哥两口子一生呆在农村里,也没有见过多大的阵势,失去了主意,眼巴巴地望着医生,寻求主意。

“二娃子,你快去准备足够的钱和要用的东西,我们医院联系县医院的救护车。”主任医师吩咐二娃说。

  “对,对。”何三嫂,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个袋子,打开,拿出一张邮政储蓄卡,交给二娃。催着:“你快去,取钱,多取点。”

何二娃接过卡,转身就往医院外面跑。

主任医师联系县救护车,准备跟车医生去了。

何三哥,拿出烟,放到嘴里准备点上,顿了顿,把打火机放进口袋里,香烟就这样叼着。

几分钟的时间,何二娃气喘吁吁地跑了回了,远远地把银行卡摔到何三嫂跟前,咆哮着问:“钱呢?钱呐!”

“这卡上的几万块钱呢”何二娃的眼睛涌上了血红,冲何三哥两口子嚎叫着。

此时,何三嫂如梦方醒。喃喃自语着,“完了,完了,……”

二娃和叶子的结婚时,亲友的随礼,加上这几年的积蓄,卡上还是有好几万的。但是去年,在江苏打工的大儿子说,为了给儿子一个好的学习环境,要在江苏买房子,就把卡上的钱借走了。当时,何三嫂没有想过家里会有急着用钱的这一天,也没有和二娃父子商量,就瞒着他们把几万块钱全部取了,打给了大儿子。逐渐,把这个事情就忘在了脑后。要不是急着用钱,估计还不会记起这茬事来。

知道了事情原委,何二娃拳头在墙上砸得蓬蓬响。

何三嫂,自知理亏,赶紧拿出手机给大儿子打电话,但是,嘟嘟的盲音后,响起优美的女音提示对方已关机。

何二娃,吼道:咋办?这下咋办?

  他冲着三嫂大叫着:这就是你们干的好事。

主任医师已经准备就绪。何三哥一家还在僵持着大眼瞪小眼。远处已经传来救护车的呼叫声。

难产的叶子被送到县医院时,已经是午夜。由于胎儿卡在产道时间太久,已经没有了生命特征。医院,启动法律程序,保住了大人。在黎明时,叶子平安地推出了手术室。


  黎明的县城,逐渐醒来。

二娃在医院外面的马路上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两个毛绒绒的生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就这样冰冷地躺在一个纸箱里,是那样的可怜。他拿出手机,翻出哥哥的号码,拨了过去。但是还是关机,反复拨了几下,都是同样的结果。何二娃,愤然怒道:嘛逼,关机,关机。把手机狠狠地摔了出去。

  “啪”的一声,手机完成一个抛物线。把一个路过的人吓了一跳。刚想开骂,看到疯子一样的何二娃,呲牙怒目,赶紧闭上嘴,跑开了。


第二天傍晚,何家祖坟里添了两堆新土。翠竹和树木的掩映下,两撮不起眼的黄土在庞大的何家祖坟地里显得那么渺小和凄凉。

   


        九

正月初一的午饭是左邻右舍的团年饭,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这一顿,没有姓氏,贫富,亲疏之分。只要你愿意,都可以炒一两个小菜,拿一两瓶小酒,一两挂鞭炮,或者什么都不拿,全家人都来参加团年饭。在古老的青石铺成的地坝里摆上了几十桌,方的,圆的,长的桌子,自成一排。花的,红的桌布,相应成趣。荤素搭配,烟酒丰富,很是壮观。有张家娃,李家的妞,嘻嘻哈哈,相互打恭作揖,一派热闹。

  父亲和叔伯们坐一桌,喝酒,聊天,谈去年的收成,谈今年的春种计划。对于,种庄稼,我是外行,自知听不进去。就和一帮同龄的坐在一桌。并拣二娃身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开席了,由父亲讲了一通新年祝福美好愿望之后,大家共同举杯,算是团年饭的开始。在大家的监视下,我勉强喝了一口包谷酒,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顿时在体内乱窜,腹腔胸腔都有要炸裂的危险,赶紧喝了几口母亲给我拿过来的凉茶,才缓和了过了。呛得满头大汗,引起叔伯婶子们的一阵阵笑声。有人打趣说:哎呀喂,我们水生已经是城市人了,喝惯了洋酒,你看,已经不认这包谷酒了。

我的脸,顿感燥热了起来。


“水生,听说你在那边混得不错了,不准备回来了?”二娃没喝酒,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现在,我们这辈儿,就你整得好了。”

“好啥哦,无非就是混口饭吃”我借夹菜,掩饰窘迫,“二娃,你也这臊我?”

  “哪里。我也是听他们说的”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像我这样,一天天龟在老家,办啥都不成”。

二娃叹了口气,自顾拿过旁边的酒瓶,倒了满满一杯。见状,我赶紧端过他的杯子,把酒匀了一半到我的杯子里。

  “少喝点。”我端起杯子,:“来,二娃我陪你,走一个”。

我一口干了。二娃没有来得及制止。


然后,我看到桌子,房屋开始旋转,

然后,我就溜到了桌子下面。

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十

  在偏僻农村发生的事,自古都是被人有意无意的淡化。二娃家两个胎儿的夭折也只换来邻里的几声叹息。生活继续,下地种庄稼,山上砍柴火,该做啥做啥。

何三嫂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里。在医院尽力伺候好叶子,回到家后,与二娃说话,也都是小心翼翼。但是,自从亲自埋掉两个胎儿后,何二娃就整天板着脸,很少说话,喜欢喝酒,喝酒即醉,醉后就用拳头把墙壁敲得咚咚响,震得老屋的灰尘纷纷飘落。

  按父亲的叙述,在叶子出院后的两三个月后,叶子毫无征兆地离家出走了。

  据村里人说,那天赶集回来,叶子是坐的村主任儿子的小车回来的。他说来村里买粮食喂的鸡,招待上面来检查的人。

  第二天很早,叶子就又提出要回娘家看看,三嫂还特意给她拿了几百块钱,让叶子给她娘买点吃的。但是,晚上,叶子就没了消息。她娘家说根本没回去。

据传言,叶子离家出走的这天早上,有人在村口看见了村主任的儿子那辆小车。


  何二娃跑了几家,叶子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她的消息。他在屋檐下像一头发疯的牛犊乱窜,惹得养了好几年的黄狗,惊慌失措地瞪着他。

“你瞪啥瞪”何二娃随手抄起一把锄头,,照着黄狗砸了过去。也许,它根本没有想到,朝夕相处的主人,真的会下毒手,没有躲闪,所以,锄头就端端正正地砸在了前腿上。顿时,狗的惨叫声,人的怒骂声,交织在一起。

  邻居们,只能远远地看着,心也一阵阵发紧。



 

十一


年初二。农村的年,已经接近尾声。昨夜还是月明星稀的。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

接到她的催促电话,我也要外出了。

父亲吧嗒着烟斗,整个早上就没有什么言语。母亲,给我收拾着行李,装了很多吃的,并叮嘱我带给远方的儿媳。

走出村口,二娃远远的喊着“水生,水生”地跑来。

我停下脚步。他气喘吁吁地,把一个鼓鼓的带子塞到我手上说:“水生,这点板栗你带出去,上海那边的没有老家这好吃”。

望着他真诚的脸,不忍拒绝。

“水生,出去好好整。”二娃说。

“嗯。二娃。”我有点哽咽。


我转过身,往村外走去。偶然回头,二娃还站在那里眺望。


起雾了,空气很潮湿。何家村笼罩在一层神秘,静穆的氛围里。


(202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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