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大春光裏聽懂《春鶯囀》

連日春雨過後,新栽的杏花,雖已過了開花季節,卻疏疏落落,在梢頭上綻放了幾朵。晴日以後,最喜悅的恐怕是鳥雀了,穿梭在我院中的枝葉間,啼囀不斷。

我被這一霎時盛大的繁華弄得有點心慌,覺得要屏氣凝神,細細聽一聽這春光、繁花、鳥的啼囀交織連梭成的聲音。

日本人的雅樂中還留有“春鶯囀一具”的曲子,由一種極亢烈的觱篥和笛音導引,在持續不斷的高音的反覆中,間歇着沉沉如死的羯鼓。

據說,這是唐代龜茲的舞樂;也有人以爲是唐玄宗時白明達所作。

我初聽之時,覺得悽肅過於繁華,也並不深信是唐的舞樂。重聽《春鶯囀》,龍笛和觱篥齊導,在極亢烈的高音上持續不斷。

觱篥近於嗩吶,是古人說的“裂帛之音”,有人聲在大悲歡時的悽惶;有時又像是洪荒中的嬰啼,因爲一切都是初始,所以喜悅與悽惶混成一片,不能細究。

我越聽越覺得驚異,怎麼可以這樣反覆又反,這樣週而復始,在一個單音上持續不斷;好像天長路遠,這夢魂與春華糾葛纏綿,永無休止。

中國古來把樂器歸類爲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種,大意也如同今人管樂、絃樂、打擊樂的分法吧。

然而,我更喜歡金、石、絲、竹、匏、土、革、木的說法,是更本質地愛上了物質的發音,是在虛誇的表現音之前,先被物質本原的發音感動的人。

是風動了竹篁,絲被撩撥;是山中的銅礦迴應着大地的震動;是瓜架上的空匏,死牛身上的皮革,都依舊對人世眷戀,要使人纏絲爲弦,截竹爲管;

要使金成鍾,以石爲磬,蒙革爲鼓,鋸木爲篪,而那卑微的土,被雙手圍壎,也要發着天地嗚嗚的心事,聲聲都是人的肺腑之言啊!

《樂記》中說“大樂必易,大禮必簡”,老子說“大音希聲”,大概都因爲聽過這春光中鳥雀的啼囀吧。

那天地初始混沌,有大悲痛,有大喜悅,因爲心慌,所以要屏氣凝神,繁華中而有莊肅。

我想這真的是大唐的聲音了,是大繁華,卻沒有浮誇的得意;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悽愴與喜悅,知道這窗外春天的鶯囀,句句不過是生命的肺腑之言。

而窗內的人,被這鶯囀喚醒,拉開簾櫳,一霎時,被春光的浩大弄得張不開眼,彷彿還是昨夜剛剛聽過的《春鶯囀》,鳥聲連成笙與觱篥,是長安城更鼓過後,從大地上初發的黎明,要更亮烈,更浩大,持續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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