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是一匹森林狼

大象吻過的地方,留下個桃心形的血印,貼在腦門上像個髮卡。我去了蒙特山角下那家號稱“西方審美”的理髮店,修了個導彈殼頭形,可髮質太軟,第二天就炸成西蘭花,我便索性將自己剃禿,又買了個海盜頭巾,將腦門蓋個嚴嚴實實。
自從在皇后街英雄救美,當地人投向我的目光中就有了些不一樣的東西。那是一種微妙的好奇和崇拜。或者沒有崇拜,只有好奇。
不知怎的,我住着的弗萊石大街上,本是空蕩的富人區,近日憑空多了些遊手好閒的本地人。這些明顯是高山人,顴骨高,心臟邊停着個呼之欲出的肺,因而胸部特別大。身體各處縫隙裏總擠着泥巴。最初和他們相遇,我總會象徵性地微笑,而他們會目不轉睛地瞪着我腦門上的血印。自從剃了光頭、買了頭巾,這些人便不得不直視我的雙眼,黝黑的皮膚逐漸泛上桃紅。大致是不愛和我對視,這些人又陸續從街上消失,化爲我門口的香蕉、葡萄和各式各樣的頭巾。後來,還有紫色和黃色雞蛋花圈。一次,我捉住個在門前磕頭的男孩。我問他本地人都是怎麼了。他嚇得幾乎尿褲子,還反問我,“你爲什麼會飛?”
“飛?”
“皇后街。你救我阿姐。從那個白豬手上。你飛得好高,把他打趴下了。”
“我是被大象拋起來的……我不會飛。你沒看到大象?”
“大象?”
“對。”
“你看到一隻大象?”
“我看到一隻大象。”
男孩掙脫開我,一個猛子扎到地上,頂着一頭包跑了。跑到街盡頭,還很深地給我鞠躬,頭低過膝蓋,很滑稽。
那之後,不知羅惹鎮上又飄了什麼關於我的傳言。門口的香蕉越堆越高,最後臭烘烘地爛成一團,蚊子蟑螂玩命鑽進屋裏,讓我很是頭痛。我向羅羅和三木訴苦,他們都一頭霧水,只說這是本地人在裝神弄鬼。我和Mark關係一直不好,因此也無從得知他的想法。我們的冷戰耽誤了我的工作進度,可我幾次尋他去喝酒喫菜,他也是匆匆逃跑,望向我的眼神難以形容。
我在香蕉發酵的惡臭中苟活了三日,終於又見到我的大朋友。
那個週末,我騎車從弗萊石大街前往那沸騰山。那山便是當初的金色蜘蛛般的女孩的家所依靠的地方。我是總也能想起她,因而便也琢磨着去看她。或許她一身利落地準備上班,又或許蹲在自家草屋的地基下織布搗咖啡豆。
總之,是想看看她,和腦海裏想着的那位是不是一個樣。
我沒看到那女孩,倒看到那隻美麗的傳奇大象披着夕陽,站在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懸崖旁。
我等了二十分鐘,她壓根沒心思往下望,只是呆望着鴨蛋黃般的太陽謝幕,天色急劇失調。
我見四周空無一人,大喊,“嘿!”
她沒有任何反應。我們離太遠了。我又喊了幾嗓子,喊出來一羣當地孩子,繞着我邊唱邊轉,讓我挑選賣不出去的手工編織手鐲。我隨意挑了幾個,還沒給錢,他們便拉着手跑了。仔細一看,那手鐲子上掛着的、畫着的全都是大象。黑色,白色,藍色,黃色。都是冷色。
再往上望,她已然站起來,低着頭瞅我,鼻子像鞦韆一樣晃悠。我們離彼此那麼遠,我還是能感覺到她眼裏的激動。我的心也亂跳不止,“嘿!你好啊,大象!”
我連續喊了好幾聲,她都不爲所動。但是余光中的稻田裏多了幾個身影。我叫貓在四處的本地人不要再藏着,幫我一起喊。他們爲首的就是金蜘蛛女孩父親。他帶頭喊起來。可一行村民像沒頭蒼蠅般對着不同方向叫嚷,像是尋找丟失的貓狗。我指着大象,讓他們統一方向。他們一個個神情緊張,還有兩個徑直跪下、面色凝重,極用心地對着我手指的高空叫喊,“大象!我們在這裏!”
他們問我,“那大象看你了嗎?”
我說,“它好像一直看着呢。但她眼睛太小了,我看不清。如果真看到我,她可能會下來的。”
“她到底在哪?”
“那個懸崖縫縫上站着呢。看見那棵不長葉子的樹了嗎?她就站在旁邊。”
“那棵樹原來被雷劈中了,所以不長葉子。”
“只劈中一棵樹?”
“對,三年前,只劈中這一棵樹。”
我們又開始喊叫。可那大象今天似乎對我熱情全無,只是悠哉地望天。對她而言,我們不過是一羣載歌載舞的螞蟻。後來,金色蜘蛛女孩頭頂着好大一個竹篩,像水草般搖擺着出來。手腕、腳腕上的金鐲子鈴鈴鐺鐺地演奏着腳踩落葉的秋歌。她的耳環不夠亮。我想送她一對比羅羅耳朵上那對還美的黑珍珠耳環。
我們圍坐在田壟上喫西瓜。我向他們描述那大象背上玻璃裂紋般的深紅花紋、和腳踝處神壇般的藍色磷圈。他們嘖嘖稱奇。
阿卡--金蜘蛛女孩的父親--說,五年前,羅惹鎮來了批扛着鐮刀、牽着獵犬的紅髮花皮豬,帶着合作的目的和打仗的態度來做投資交涉,後來他們着實帶來了生意、基建和國際知名度,但也帶來酒精、高糖軟飲和藥物。
三年前,爲首的“花皮豬頭”試圖用鐮刀爲脅迫、玷污一個本地男孩,即將得逞,上天送了個雷,打到這山上的古樹,將其燒爲一隻箭狀灰白色軀體,又一個雷將這巨大的火柴投影到男孩身上。花皮豬頭一個晃神,便被看不見摸不着的透明神獸給踢下懸崖。
那之後,這種事偶有發生。在皇后街,蒙特山角,弗萊石大街,以及我還未拜訪過的花心公園、羅惹古博物館、鳳亭時代廣場,沓浪沙灘,那隻原始野獸也都披着隱身衣,不是踩斷壞人的手、就是撕下他們的頭皮。所到之處,從不手下留情,所留痕跡極少。羅惹人多方搜索,纔將所有支離破碎的痕跡拼成一枚腳印:大象的腳印。
過往三年,這象依舊勇猛、熱心,從不缺席。因而,那之後前來的各色“豬”都默默遵循着一些道理。惡毒的東西不再源源不斷地拜訪這裏純潔的土地,先前玷污過的,也不再似肆意擴張。隨之而來的,還有教育和好意。
阿卡說,“爲了得到她持久的庇護,我們給這隻象我們所有的香蕉,她從來不喫。這隻象似乎對人有特殊的喜好。那些傲慢鬼總是被她教育。我們就商量着根據她的價值體系去生活。”,他指指身後的山,“我們決定把這座山給她。希望她能快樂。”
“這是象山?”
“對。先前是沸騰山,一座死火山。兩萬年前的火山噴發,噴出了羅惹現在的地貌。一萬年前的地下的神一哆嗦,就把把沸騰山的後半段震裂了,就有了我家靠着的這個臨海的懸崖。裂出去的半段一口氣衝出去五公里,成了羅惹的離島。島上有嘩啦啦好大一片樹林,沸騰森林。每兩年我們會在八月六號的時去那島上比賽。越野跑,一百英里的賽程,穿越全島,不過不好意思,至今還沒人按時到達過終點。”
我“啊”了一聲,凝望着空無一物的清澈海面。它如同隨風飄舞的緞帶,和藍天擰成一股繩。
一聲極嘹亮的象鳴打斷我的目光。我看那象站了起來,尾巴搖得像劉安跑步時的馬尾。她望着我,如此深切,好像在我的瞳孔裏,尋找那海的盡頭、天的盡頭。

這些奇聞逸事我都寫信給了母親。我相信,劉安會念給我母親,並且把母親流淚的照片給我看。自從三年前,母親陷入無盡沉睡,她便只會用眼淚交流。先前我會把眼淚一顆顆收來。先前收集的淚水瓶現在掛在脖子上。未來的眼淚,我委託劉安收集好,給我寄來。
信中我刻意省略了一件怪事。那便是近來一週,每日清晨,會發現窗臺上多了兩隻腳印。十個腳趾頭跟花瓣般均勻點綴在細長的腳掌上,恍惚可以想象出這腳印曾託着一對長途跋涉過的腿,遙遠的風似乎迎面而來。
這是件迷人的事--我甚至沒有想到危險。夜深了,我才感到不對,夢中總有雙眼睛在跟我說話。深邃,朦朧,意味深長。
我睡眠向來淺,夢也多,螞蟻爬上耳朵都會癢醒。爲保證休息質量,我便把窗簾拉上,當晚,眼睛果真從夢中消失,窗臺上的腳印也隨之消失。可那之後的每個夢都寂寞、寒冷,讓我在這熱帶小島感受到不愉快的嚴肅和沉默。
一天,羅羅帶着自釀梅子酒來我家,把我灌得酩酊大醉,還帶了個會拉小提琴的本地人。那本地人自己用樺木和馬尾綁了個比例失調的小提琴,音符在不對稱的琴箱中撞出曲拐的小調。我的耳朵努力追着這難以琢磨的調子,呼吸也得屏住,腦子和身體都累,幾杯溫酒下去,出一身汗,魂都沒了。那晚,我沒有拉窗簾。

我是被風吹醒的。睜開眼,我以爲自己做了個荒野求生的夢,可那風真切地在我體表遊走、樹葉腐爛的香氣像是一波波海浪般,一陣陣湧上、退下,隨着風和抖動的陽光洗刷着鼻腔中遺留的金屬、工業和塑料包裝味道。這味道帶着冰爽和決心,直衝至腦瓜頂最盡頭。
我嘗試挪動,叮叮噹噹聲從腳踝傳來,低頭一看,先前那些小孩子的大象手鐲正套在一個毛茸茸的肉爪上。我驚得大跳,那肉爪也跟着跳。一是慌亂下,我真是手舞足蹈,毛茸茸的四肢在余光中上躥下跳,似是有隻灰毛野獸從背後擒拿住我。一陣翻騰後,我滾落下坡,眼冒金星,四仰八叉。望着懸空的四隻肉爪,我這纔不得不承認,自己成了只帶毛野獸。
新的身體操縱起來很費力。不是前腳撞到樹樁,就是後腳勾到樹根,臉向下着撞了幾次地,無一不把牙齒鑲入個什麼硬物。好在地勢平坦,我方可像新手開車般好好駕馭一番。闖入霧氣迷濛的低谷,我快步顛向近乎乾涸的湖面,扒開圍簇的牽牛花,露出飄着雲朵的藍色湖面,來一睹自己的新面容。那一剎,尖銳的笛聲從周遭的一條山縫射來,像是釣魚般直直將我的全部深思、精力和感官導向遠方的危機。
我開始奔跑。幾乎是一剎那,我成了新身體的主人。穿過那山縫,躍過開黃花的枯木,抖抖索索地在冰冷的激流中挪動,在望不見盡頭的大樹庇護下從一塊塊岩石彈起,又落入軟塌塌的沼澤,踏着懸崖面鋒利的石塊,把牙齒嵌入一棵棵探頭探腦的松樹,把自己悠過一個個山谷。那笛聲愈加淒厲尖銳,我也愈加慌張。到最後,視線一個恍惚,我徑直摔向、兩樹之間的一隻巨大的破損蜘蛛網。等我一落地,笛聲戛然而止,隨之而來的是痛苦呻吟。
地上正躺着一個着裝怪異的女孩。墩布條子似的裙子,土黃色布條纏在上身,就連面部也是綁了個嚴嚴實實。她手中握着笛子,望着我說不出話。隨後她試圖和我交談,嘴巴張得圓圓的,她尖叫起來,“狼,幫我,把這個咬開吧,好痛!”
我看到她肌肉發達的小腿被一隻鐵夾子喫得死死的。我嘗試去咬、用肉爪扒拉,鐵夾紋絲不動,我急得四處亂撞。
“狼,那裏……”,她指着遠處,雪染紅額角的繃帶,“聽得懂嗎?有一把刀……幫我叼過來……”
我跑去不遠處的帳篷,叼來一把刀刃扭曲的匕首。把手上的汗液讓我舌頭髮澀。那刀在她手中成了最靈活的螺絲。幾番令人心驚的搏鬥後,伴隨她驚聲尖叫,鐵架猛地彈開。
女孩捂住流血的腿,警惕地望着我,“謝謝你。你先別過來。”
我湊上前,她便躲。我只好藏在巨大的葉子後。她靠着帳篷爲自己換繃帶。地上淌着紅色河流。我幾乎懷疑她是個取之不盡的血庫。
她招手讓我去,我便小心翼翼地靠近。大象手鐲和心臟一同響動。
“你是被訓化的?”,她看到我的手鐲。
我搖頭。
“你聽得懂?”
我點頭。可一剎那,像是閃電劈開時間的勻速流逝,我不敢再靠近。那繃帶下露出的眼睛,棕黑色瞳孔,以及瞳孔裏層疊的溝壑,溝壑上翩翩起舞的睫毛……那溫柔、剛硬又純真的目光,猛地攪亂我對新世界的思考。
那是誰?那雙眼睛,真的屬於她嗎?
女孩一瘸一拐地走來,“謝謝你。”,她從背後抓來一隻死兔子丟過來,“請你喫。”
我把兔子甩進樹叢,衝上去撲倒她。那眸子猛地擴張又收縮,像是猛被擰動的萬花筒。我舔了她的眼睛。她的手開始摸向那匕首。我便踢開匕首,衝她嘶吼一通。她不動了,任由我涎液從她的下巴,順着脖頸,滴到胸口。我又舔了那眼睛,接着撕下她一臉的繃帶。一下、兩下,暴力又謹慎。我看到一張傷痕累累的臉,還有另一隻熟悉的眼睛。
我嗅着她呼出的空氣,鼻頭一酸,心臟也即將爆炸,無名的痛苦一擁而上。我張開大口,無聲地叫喊,而她也抄起匕首,杏仁圓的眼睛猛地擠出棱角。她的刀即將插入我癱軟的大腿,我再也按耐不住內心的思念與痛苦,將三年來那些徹夜的凝視和祈禱,化作一隻猛獸的嗚咽。
媽媽。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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