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平行世界的母亲叫乌鲁小船

我陪着那女孩在这无名深山穿越了整整三天。我陪她入睡,守她洗澡,用我肉制的嘴巴将木材从高处掰下来,为她打猎,并忍着吐意为她清理猎物的五脏六腑。我总也忍不住叫她妈妈,像个四处叽叫的禽类,可我只能“呜呜”地表达。她也因此为我起了“呜呜”的名字。她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乌鲁家的一员。乌鲁呜呜。”
我倒是颇喜欢这名字,只是暂时不能以蔡星河的名义活在这女孩的世界里,还是挺令人伤心。
这个乌鲁家的女孩对我的戒备逐渐降低,靠近我一侧总也僵硬的手臂也放松起来,时不时手指蠕动,我能读出她在弹那首《春天的故事》,我的襁褓之歌。
读本科时,卷积神经网络课的老师说,用计算机识别物体时,除了单纯标记图像中的物体,还要动态思考该物体在多轴座标系的位置,社会轴中的Who,时间轴When, 物理位置轴中的Where和动态轴中的What. 工作一段时间后,我修了中国人民大学的外国语言文学专业在职研究生,又学到了思想轴的Why和方法轴的How。如今,我对这深山漫游的仙子有了这5W1H的疑虑, 可我深怕自己想明白了,这梦也醒了。
这三天,我们穿过丰麦雪山、摇姑盆骨,以及橘仙平原。这都是她乱起的名字。我趁她熟睡后,就着篝火读了她的地图。我找不到这些名,便好奇她为何骗一只动物。后来我懂了,她在脑海中重新定义这世界。
一边走,她一边讲着。”不然,我们就在这里设计个狡猾的动物。比如狐狸,或者獾。然后山顶需要站着个老实的动物。它爱狐狸,又追不上狐狸。美洲野牛怎么样?“,“这个山谷也盛满了月光。我叫她月光谷妹妹。”,有时她会突发奇想地就地一躺,一个时辰过了,两个时辰过了,“森林里的这些树,每一棵都有传说。这种有灵性的次元,会带你前往另一个世界。小狼,你闭上眼,会听到那个世界的声音吗?”
我闭上眼。耳边的叶子婆娑平息了。我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
乌鲁小船又借着母亲的眼睛望我,“我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你呢?你的狼朋友在叫你吗?”
三天后,我们遇上一群赶马人。他们说,这条路线是今年开春雪融后第一次有人踏足,“你们来自哪里?”
“塔里村。”
“罗惹镇的塔里村?”
我望着来时的路。
“你为什么带狼?”,背吉他的男孩问。
小船说,“这是我的朋友。”
赶马人说接下来的十公里会跨越十条河。月亮要升了,河水要涨潮、降温、加速了。我们便在他们的营帐旁立了个小帐篷。我照例为小船守门。可小船没了干粮,在地上胡乱找草往嘴里塞。她说,“再挺一天就好了。”
我四处转,没看到可捕猎的小动物。盯着那几匹马,他们盯着我刨地。我怕了,便夹着尾巴走了。回去时,天黑一半,小船收集了半罐子草,“这些都能吃。还挺嫩。明天一起床我们就出发,不出两个时辰就能到终点。到时候我请你吃兔子干、狐狸干。你能和我出森林吗,我挺喜欢你。”,她拍自己脑门,“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想。”
她开始煮草。臭鸡蛋的味开始蔓延。赶马人们砍掉两棵圣诞树--请原谅我对树类知识的贫瘠。他们把树砍成几块积木,升起篝火,煮水、烧菜。番茄奶酪的味道顺着西风、夹在烟火气中传来。我也三天没动文明世界的食物了。
我走去,望着他们。那吉他少年为我扔来生羊肉,那腥臊味差点弄吐我。他的弟弟,那个揹带裤男孩,丢来煮熟的胡罗卜,被父母训了一通。我吃掉那胡罗卜。他们又给我西兰花、煮蘑菇和豌豆荚。我都吃了。终于,他们递来煮好的意大利面,培根蛋酱,番茄牛肉。两种口味我都一口舔光。于是他们便不停为我煮。乌鲁小船来拦我,像小时候母亲拦我一样,“快跟我回家……”,可最后,她陪我吃起来。我偷看她吃得大汗淋漓的样子,感觉很快乐。
善良的赶马人邀请我们参加篝火聚会。吉他男孩唱起英文歌,我为其起名《今夜祝你一切安好》,乌鲁小船起名《番茄小径的少年》。我们用巧克力、格雷厄姆饼干和棉花糖做S'mores。他们很开心我也能吃下这些东西。
当晚,我们唱啊、闹啊的,星星遍布夜空才真正睡去。我睡得好轻,眼睛不由地总往天空望。上次见到如此明亮的星星,是二十年前了。那时,奶奶还在世。夏夜里,她为我扇扇子、赶蚊子。想到此,不禁抽泣。
登上山坡,我小声嚎叫起来。几只彩冠新加坡野鸡硬生生被我叫起来。母鸡当着我的面下了个颜色发黑的蛋。我搂着她的蛋,望着盛满月亮的山谷。小船的帆布帐篷静静坐在赶马人的营寨旁,像个茶杯和茶壶。
在即将入睡之际,一片伏地的乌云飘向小船的帐篷。我没时间猜这是黑熊、或是荒原狼,径直冲去,一路竭尽所能地嚎叫、放大自己。可于事无补,那一朵云分成两朵、最后成了四个黑衣人。四只巨型蟑螂挨个钻进小船的帐篷,又排着队把无声挣扎的小船扛出来。
等他们驮着小船划为一颗黑色星星了,我才刚刚砸入谷底一汪水洼。挂着水草,我回到那帐篷。纵然知道她没了,可我还是忍不住扒开来看。帐篷里只有她的体温和味道。我决定去追,便驾驭这理应十分强壮的身体足足追上一小时,可终归自己还是迷路了,竟又跑回起点。
天下大雨,想必那河流必然是成了泥浆滚滚。他们将怎么过河。他们将去哪。我呜咽地钻进那盏白色帐篷。那之前,我把毛发舔得干干净净。
帐篷里贴了两张画。一张是一艘红白色帆船。木质船体,帆上写着花体小写“virgin”,缀了黄蕊蓝花。另一张画,是素描一张。一个着西装的女性背影。她的左侧是悬崖日落,右侧是古堡马车。这位女士的肩膀右高左低,颇像我那爱拉小提琴的母亲。
我又去拱小船的包。一块碎石头掉出来。那是半个恶魔之眼。我的回忆倒转十四岁。那是十岁时,父亲还在我的世界里。他从以色列带回一只恶魔之眼。一次父母争吵中,眼睛被磕到墙上碎成两半。自那以后,半只眼睛便挂在母亲梳妆镜前,另半只挂在狗屋门口。后来那狗被狗肉馆的给偷了,狗屋子也飞了,只剩下一撮染红的毛,半只眼睛也不翼而飞。
一个笔记本滑出来。我围着它不停嗅。用舌头和爪子尖,我一页页拨开乌鲁小船的秘密。
那本里列满神秘文字,还配有大量手绘机械图。贯穿全本,我看到黄色三角和红色惊叹等标注。后半本多了可识别文字。本子后半部分是日记。从两个月前,她用子弹笔记的方式记录当天步行里程数和突发事件。在我们相遇那天,她写:他们设置了陷阱。我知道他们要来抓我。我遇到一只小狼,它好像有话要说。可它能怎么办呢?它将是我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个朋友。感谢上天,让这故事的结局多了个温柔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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