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姥爺

一整個下午和晚上在一種虛無的狀態下被撕扯,靈魂脫離身體在頭頂三寸之處操縱着肢體和麪部。胸腔一半是冷靜深呼吸比寒冬在冰涼的鐵牀上做心臟彩超時抹上凝膠後還冷的哆嗦,一半是故作兇猛的野生小獸還沒學會控制爪子和喉嚨撕扯與嚎叫。

深感抱歉,深覺愧疚,曾經隔着山水隔着時光隔着屏幕的姥爺,如今與我已經是隔着陰陽。右手冷靜的握住鼠標試圖完成流程圖上的箭頭,左手捏緊的紙巾不知不覺中溼透。在衛生間洗手,手掌中白色的泡沫旋轉被水流沖走,擡起頭看着鏡子裏頭髮凌亂雙眼微紅,把涼水浸過的手貼在臉上,抿抿嘴試圖給自己一個禮貌的微笑,鏡子裏的那雙眼睛,很快被水霧覆蓋看不清,抽動鼻子離開衛生間,回到辦公室發現水壺被落在衛生間旁邊的飲水機上忘了帶回來。

觸碰手機的屏幕然後按滅,想打給每一個親人卻不知道該問什麼,在路上,或者正忙,我的電話能有什麼用呢?於是一遍遍地和母親聯繫問她到哪了,再不敢多說,怕她心臟經受不住。我的痛苦和她的相比,不值一提。

我曾經一度遺憾,姥姥走之前沒有見到我和我男朋友一起的樣子,但總心存僥倖,姥爺還在那等我,還來得及,提前計劃今年夏天回家的時候,讓他看看陪伴我很多年的小李,但我是一個糟糕透頂的計劃師,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實現這個計劃的機會。

手機裏偷偷存着家族羣裏發的一些姥爺的照片,曾經因沒有留下太多姥姥的照片而懷揣着的遺憾似乎稍微彌補,但翻看手機,發現留下的圖像並沒有想象中多而愈感難過。人聲喧囂褪去後的深夜,扭亮檯燈,敲敲打打,試圖懷念和抓住什麼。

在動筆之前用了一些時間,翻到記憶裏存留着那篇關於姥姥的《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原來寫在兩年前,八百多個日夜裏我寫過幾篇關於文章關於故鄉、童年、以及懷念,寫一遍,就會默默的、偷偷的把姥姥在想一遍,而今,又多了一個人讓我想念,我回頭的時候,他們就在那,在炕邊,抽着菸斗或者卷着煙,白髮鬢邊,笑容溫暖。

思緒紛亂,甚至想不起來什麼具體的事,好多過去朦朧的只剩個影子,想起的是兩位老人在的時候,總會帶着深藍色的毛線帽子,想起了姥爺的那個黃銅的菸斗,想起了姥姥大大的藍粗布圍裙。不久前看到一個小視頻裏一位身型削瘦餓老人背對着鏡頭把銀髮理順攥緊,拿着髮網挽成一個小小的髻,背景音樂不過一句“黃沙萬里長”,反反覆覆看了多遍不能自己。沙果樹還會年年開花結果,但記憶裏沙果酒甜甜的味道呢?過年家家戶戶還會做豆腐吧,但還會有誰把我從炕上叫醒,只爲讓我喝上一碗點豆腐之前新鮮溫熱的豆漿呢?苞米芯子在竈臺裏嗶啵作響,快要燃燒盡的時候會有誰來拾起地上柳樹枝條編好的小筐,把剩餘的苞米芯子倒進爐子然後讓濺起的點點星火,成爲一簇小小的煙花呢?

一個人的離去是一面牆的轟然倒塌,我和死亡早晚有一天要相見。嘲笑自己,除了一場慟哭,我什麼都做不了,彷彿只是多了一個無眠的深夜外,什麼都沒改變。這個世界有萬千種渠道也有萬千種理由,我懦弱的選擇了當個逃兵。遺憾嗎?遺憾,更遺憾的是,我沒能回去的過去。

我坐在窗前看月亮,想起來小時候剛剛學會grandfather與grandmother/祖父母,外祖父母這兩個詞之後的那個假期,興沖沖的跑去對兩位老人賣弄,說姥姥姥爺就是外祖父母,姥爺失落的說,我們和你那麼親,怎麼就成外了呢?想到這裏,我把剛纔寫好的外祖父母,又都改成了姥姥姥爺,他們應該知道我這點懷念,也懂我這麼多年,每每回首這件事時的一點後悔。

我還是那麼想。只要我不遺忘,他們就還在,所以我要寫下來,寫給自己的愧疚,寫給記憶和時光。

人間歲月已晚,梁間燕巢已空。西方寶樹喚娑婆,上結長生果。

不孝外孫女隔萬里山河向東遙叩。從此故鄉只餘春夏秋冬,庭前樹下,再無昔年身影。

2021.4.29 辛丑牛年 三月十八 姥爺駕鶴 享年八十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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