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山開滿達子香

            張豔娟

              (一)

在我的記憶裏,回放花的拷貝太多。牡丹、月季、桃花、還有梨花帶雨……都在我的指尖芬芳鬥豔。如果按照花開季節推理、描述、不惜筆墨,是遠遠不夠的。

前不久,讀過作家高海濤筆下的《普羅米花》,對其特有的一種“勿忘我”境界、賦予生命意義的普羅米修斯,來寫我家鄉的達子香,應該是富有靈魂性的一次花之旅。

我的家鄉,每到春日山崖上紅似朝霞,漫山開遍達子香。按照我們當地的叫法,叫她達子香。映山紅是書面語,有人這麼叫,我們聽得懂卻會覺得有些彆扭,知道這麼叫的一定不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

  我是最年長的七零後,小姑娘時,喜歡花是天性。在大雪飄飄的冬日裏,父親去山裏割柴,回家時會帶上一把達子香。那時的日子艱難貧困,寒冬裏的一把達子香,就是冬日裏的一份歡喜和希望,只要一看到它粉色的小花開放,春天就不遠了。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蹦跳着找來一個罐頭瓶,洗得乾乾淨淨灌滿清水,整個瓶子晶瑩剔透,罐頭瓶的外面還會冒出一層層汗珠,讓人心生憐愛,滿心歡喜。我把達子香的枝條插到瓶裏,然後就靜待孕育、綻放。此刻禿枝上什麼都沒有,在那樣寒風凜冽的季節裏,會開出嬌美的花朵嗎?小孩子總是性急的,天天去看花枝的變化,殷勤地往瓶子裏添水。有時實在無聊,一天要看上好幾遍。花枝沒有一點點動靜,靜悄悄的,對一個急切想看花的小姑娘不理不睬,慢條斯理地不急不躁。漸漸的,小丫頭失去了熱情和耐心,慢慢忘卻了花枝的存在,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年根底下,全家喜氣洋洋的忙着新年的時候,媽溫柔的喊我:“娟,快看!花開了。”在箱蓋顯眼的位置,那光禿的枝條上,咧嘴冒出了幾個淺粉的花骨朵。她們看上去是那麼弱不禁風,嬌羞而柔弱。但就是她們,在那個冷風蕭瑟,滴水成冰的冬日的早晨,以幾朵初綻的花蕾,向春天發出邀約,給那個小丫頭驚喜。小丫頭和達子香都笑臉盈盈,在東北陰曆年到來的時候一起喜笑顏開。這就是我四五歲過年時的情景。

  小時候隨父親上山,割柴或是種田,休息的時候父親就會指着一川的土地,自豪地對我們說,那一大片土地都是爺爺家的。一條小溪從大片田地間穿流而過,滋潤着肥沃的土地。山上達子香在春日裏第一個綻放,她是春天的使者,傳達着春的氣息。山下,農人們在土地上耕種,執着的年復一年從古至今,就像山上的達子香。

                (二)

  後來,家鄉成了故鄉,故鄉的達子香成了故鄉舊夢中的影像。一想起故鄉,當然就會想起故鄉的達子香,她就有一種“勿忘我”的精神,每年早春開在故鄉的山樑,作爲一位春的使者,向春天發出邀請。等春天如約而至,她就銷聲匿跡,歸隱山林了。好多年,好多的日日夜夜,我都在同我的故鄉遙望。有時在心底,有時在夢裏,有時在不經意的某個瞬間。一想起故鄉,總有熱辣辣的東西在心裏湧動,不知不覺就溼了雙眸。有故鄉的人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對故鄉的思念日久成傷,在心裏結痂,總有什麼要在那裏瘋長。

  小時候就聽爺爺說我們的老家在山東萊陽,老地址是山東省登州府萊陽縣的一個小村子。到父輩是有記載的張氏第十二代後人,父輩是到東北的第四代。小時候見過家裏的家譜,懸掛在堂屋東山牆上,每年大年三十放下來祭祀叩拜祖先,大年初三把供品撤下,把寫有祖先名字的家譜捲起來。我清楚地記得家譜上有一輩的兄弟人數比較多,名字依次爲仁義禮智信勤儉兄弟七人。但是,配偶那邊好幾個位置是空缺的,只有一位女性。什麼原因沒娶上媳婦呢,還是另有其他什麼原因?家裏歷代都是種田爲生,沒有文字記載,具體的情況無從考證。我總是想尋祖溯源,而且,這個願望越來越強烈。

  爲了確認一下,七叔家的小弟給我連線在老家的四大爺。電話裏傳來四大爺的聲音,聲如洪鐘,熟悉而陌生,一下子就把我帶回遙遠的過去。

  祖父兄弟六人,父親輩兄弟八人,都是族裏大排,姑娘在孃家不排在計數之內的。我有六個親姑姑,兩個堂姑姑。本家的姑姑一定還有,只是我不知道罷了。小時候在村裏長大,小村裏的人和小村裏的事都植根在我的心裏,不用努力去記憶,就在那裏閒坐着,呼之即出,有時按奈不住,漫不經心就溜溜躂躂出來了。

  四大爺和七叔是五爺的兒子,爺爺、五爺和老爺是親兄弟。四大爺已是耄耋之年,說起話來詼諧幽默,自帶喜感,完全不像一個八旬老者,東北人自帶風趣氣場,那是與生俱來的。我終於知道我自己的喜慶幽默豁達淡定,原來都是源自骨子裏,血脈傳承遺傳固定下來的。

  四大爺告訴我,咱家是小云南撥民逃荒來的。早就聽說過逃荒一詞,但那說的是和自己不相關的人,沒有什麼感觸,不過兩個方塊漢字組合起來的一個詞語而已。但是,我的先人是逃荒來的,這兩個字讓我禁不住淚流滿面。老家是山東萊陽的,家譜上有明確的記載。但是,從雲南逃荒到東北還是從萊陽逃荒到東北,沒有註明。就像本家一個哥哥說的那樣,咱們家不是名門望族,起先都不識字,對自己的族譜都沒有記載。其實每家都有家譜的,早些年過年的時候,奶奶就會把山牆上捲起來的家譜放下來,鋪展好,擺上香燭供品,敬奉祖先,慎終追遠。祖母過世後我再沒回過小村子,聽哥哥弟弟們說,家譜只有二大爺家的還保留完好,每逢過年都到那裏去祭拜。二大爺仙逝作古後,家譜在二大爺的小兒子、我的堂兄家裏。

  對於小云南撥民,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上網百度了一下。有幾種說法,我更傾向於其中一種。清朝乾隆年間雲南邊境戰事不斷,爲了穩定邊境,從內地撥民到雲南邊塞戍邊。遇有戰事,上陣衝鋒陷陣爲兵,平時躬耕壟畝爲民。就是這樣一羣背井離鄉亦兵亦農的移民,在災荒年,又一次背井離鄉踏上了逃荒之路。不同的是上次是被調往四季如春的雲南,這次是逃往苦寒地帶的東北,反正都是遷徙,都是跋涉在生疏荒涼的路上。

  爺爺是闖關東的第三代。爺爺那代,家裏已有相當多的土地,在大山腳下,沿河分佈,大片大片的土地。從兩手空空的災民,到擁有大片土地的殷實農家,我的先人們靠的是什麼?那還用問嗎,靠的是艱苦卓絕的勞動,靠的是堅韌不拔的毅力,靠的是勤勞樸實的雙手和挑得起日月星辰的肩膀。

  在那個遙遠的年代,爺爺家擁有一個四合院。正房,東西廂房,有圍牆,有磨坊,在村裏那是數一數二的人家。舊中國鬧鬍子,就是一羣好喫懶做、遊手好閒的人,嘯聚山林,以打劫擄掠爲業。大姑四五歲的時候,大人們都到地裏幹活去了,太奶奶在家帶着她,被鬍子抱走了。當時都有“插小旗的”(專門給鬍子指點誰家有錢可以打劫索要錢財的人),爺爺家在所難免,成了首當其衝的目標。鬍子來信了,三塊大洋換大姑回家。三塊大洋在當時可不是個小數目,愁的太爺爺差點放棄,實在是湊不夠那三塊大洋。再者,大姑是女孩,反正遲早都是人家的人。太奶奶說什麼也沒同意,豁上老命也要贖回大姑。當時明媒正娶地娶個媳婦,三塊大洋就能體體面面搞定的事。一起被綁票的還有一個男孩,贖金是五塊大洋。一個老人同時被綁了票,家裏拿不起贖金,被割了耳朵捎回家,等老人奄奄一息的被擡回家,看到自己的耳朵才瞑目而去。村裏人恨死了鬍子和插小旗的人,可是,赤手空拳的老百姓對付不過鬍子,插小旗的人又在暗處防不勝防。

  那年頭,農閒時,村裏家家戶戶的牛都集中在一起,僱人放養,省下人力好經營土地。全村的牛都在一起放,那可是全村人的命根子呀。

  一天牛倌正在野外放牛,遇上兩個鬍子。鬍子手裏有槍,牛倌根本不是鬍子的對手,全村的牛被鬍子趕走了。牛倌連滾帶爬跑回村裏找到爺爺,爺爺是當時的村長,手裏還有洋炮。其他人都到山裏幹活去了,找人手來不及了。爺爺和牛倌每人背了一杆洋炮,帶上一大袋子槍砂火速追去。

  鬍子人少,不敢走大路,走的是南邊的小路,翻山越嶺往鬍子窩趕。牛多,不聽他們吆喝,趕路的速度快不起來。山路又窄,牛羣走過留下痕跡。爺爺畢竟不是軍人,和鬍子正面交鋒沒把握。況且也不敢得罪鬍子,傷了鬍子一定會遭報復。所以爺爺決定智取,先以聲勢震懾鬍子,不到萬不得已不正面交鋒。鬍子人手少,趕着牛羣行走速度慢,人少膽怯,他們也不敢同村民硬碰硬。爺爺和牛倌上了南山頭就開始對天放空槍,放幾槍就沿着牛羣的足跡緊攆。由於裝彈放槍過於頻繁,槍筒發熱,後來把火藥裝進去都不用點火,直接就響了。聽起來不像洋炮,更像正規軍的步槍。鬍子以爲是遇上了八路軍,扔下牛羣自顧逃命去了。途中遇到的村民聽到鬍子嘀嘀咕咕的:“要不是遇到了跳蚤(八路軍),牛羣到手那可是一塊大肥肉啊。”爺爺只是一位種地爲生的農民,出了名的老實本分人,竟做出瞭如此壯舉!

  爺爺是一位手藝精湛的木匠,十里八村的很有名氣。找他打傢俱的人都排成長隊,有時實在排不開就推掉。然後就有人上門說情,看在熟人的情分上實在推不掉,他就起五更爬半夜地做木匠活,累出了一身的病。但爺爺幹活從來不糊弄,他堅守他的原則,從不逾越。

  爺爺修的木橋是村裏一道靚麗的景觀,他修的木橋平坦,走在上面舒服。爺爺修造木橋,木材上下兩面刨平,用他的行話叫夾個扁兒。整個橋面的木頭都要刨平,全是手工完成,工作量可想而知。爺爺呢,就是不肯放過一根圓木,都要按自己的標準把他們加工到滿意爲止,然後那些被夾了個扁兒的木頭纔有作爲橋面的資格。大家都願意走爺爺修的木橋。

  和爺爺的木橋舉目可望,還有一座木橋,是村裏另一位木匠修的。整根圓木直接鋪成的橋面,人走在上面都硌腳,車就尷尬了,隨着圓木的弧面抖動,勞神費力。人們走過這兩座橋,不免要聯想到兩位木匠,每次如此,每次我都挺直脊背,昂首闊步驕傲地走在爺爺修的木橋上,心裏自豪地說:平坦好走的橋是我爺爺修的,他是世上最好的木匠,他能修出世上最好的木橋。

    爺爺也有憋屈沒轍的時候,那年,同爺爺一起幹活的木匠師傅放在木匠房裏的手斧丟了。門窗完好無損,只有爺爺和他兩個人有鑰匙,其中一個人的工具不見了,另一個人一定有重大作案嫌疑。木匠的工具相當於軍人的武器,就像士兵上戰場丟了槍。工具丟了人家唸叨唸叨實屬正常,但是,疙瘩話兒難免捎帶出來。爺爺可受不了這個,這輩子沒拿過人家一根線頭的人,儼然自己就是那個賊,整天聽人家指桑罵槐。爺爺整日沉默,人日漸消瘦,彷彿自己就是那個拿了人家手斧的賊,就覺得全村人都在戳他的脊樑似的。

事情最終水落石出,案件告破,是奶奶親自找到的線索,真相大白,爺爺終於如釋重負,又恢復了往日的輕鬆淡定。爺爺扛得起洋炮打得了鬍子,扛得起家裏十幾口人的責任,但是,他背不起那個百口難辯的黑鍋。爺爺曾經是英雄呢,英雄也有無奈的時候。爺爺用自己的一言一行維護着自己的尊嚴和榮譽,他不允許有半點的瑕疵和遺憾。

後來,爺爺實在太累了,永遠睡在了他曾經耕種的土地上。他的木橋也日漸衰老,老到再也馱不動村裏人和吱吱呀呀的車子。五爺是爺爺的親弟弟,五爺又建起了一座木橋。和爺爺的木橋就像一對孿生兄弟,沒能同框,在不同的時間段,橫跨在同一條小河不遠的位置,它們完成着同樣的使命,它們的建造者也容貌酷似,是一對親兄弟。爺爺建橋掙隊裏的工分,五爺建橋拿的是自己家的木料,沒有人給開一分錢的工錢,那時村子裏都是自己耕種自己的土地,村裏的公家事無人問津。只是因爲他在那裏住,橋太老了搖搖晃晃晃的太危險,村裏的老人孩子要從橋上來來回回地經過,年輕人還好可以踩着石頭過河,五爺心疼那些老老小小。自己家離橋最近,走的時候最多就自己出工出料重修了那座木橋。

    又過了好多年,五爺的木橋也青春不再,五爺走完了他疲憊艱辛的一生,長眠在自己的父母兄長身邊。老爺爺(也是爺爺的親弟弟)從遙遠的女兒家回到了故鄉。他已是垂暮之年,他不想在異鄉漂泊,落葉歸根。他回到故鄉,要在自己出生地走到生命的盡頭,安眠在自己生命起始的地方,那裏有張氏先人,老爺爺想永遠陪伴在他們的身邊。

    老爺爺拿出張家的祖傳木匠手藝,對那座年老體衰的木橋修修補補。木橋修補得精緻美觀,又恢復了青春,老爺爺在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裏,心滿意足地去跟父兄長輩們團聚去了。

    曾經的一家人在一個屋檐下,相親相愛,過着清貧、拮据但溫馨的日子。等年歲漸長,自立成家然後走向四面八方。甚至,住在一個村子裏都好長時間見不上一面。走過了漫漫人生路,又以另一種方式團圓了,一家人挨挨擠擠住在了一起。

                  (三)

  我老家在山東萊陽,我一直記着自己是闖關東的後代。作爲一個山東人的後裔,我回了趟老家。那是小兒子上大學的時候,兒子讀的是魯東大學,校園在山東煙臺,離萊陽不遠是近鄰。下了飛機,馬路邊山東地方特色的獨輪車讓我倍感親切。回家的溫暖盪漾在心頭,近鄉情更怯的感懷讓我的心情又多了幾分滋味。

    小兒子打趣我,不是說回家了嗎,怎麼不見有人來接呀?我牛氣沖天地回道,是呀,咱這不是低調不擾民嘛。如果我提前貼出告示,回老家認祖歸宗,那自然不是這種景象。再說了,人家賀知章老先生,以他的德高望重吟誦的《回鄉偶書》,千古流傳。相隔着歷史塵煙,祖籍老家與我不認得彼此的模樣,但我們有血脈傳接的聯繫,隔着歷史流年,隔着地域海河山巒,我們就這麼深情地凝望。隔着幾世輾轉,淚眼婆娑。在母親的環抱,我是出走了幾世的孩子,帶着幾代人迴歸的心願,我匍匐着重新回到你的面前。聞風,看海,觸摸故土的肌膚,喚醒思念故土的每一根神經。

    淡淡的略鹹微腥味的海風,可曾吹拂過祖先的面頰麼?碧綠蔚藍的海水,盪滌過先人的雙足麼?腳下的每一寸土地,承載過祖輩的腳印麼?先人們會知道某個日子,他們的後人會懷着那顆尋本溯源的歸心,迴歸到這片土地和他們親近麼?我於風中佇立,思緒飄飛重回那個久遠的年代。

    安頓好小兒子,我要回東北了。不知道下一次還能不能再回到山東老家,這一別不知道久遠到多遠。我極目四望,想把老家盡收眼底,我要留下對故鄉老家的記憶。馬路邊有一位賣花的老人,黝黑的面龐,那是海風和陽光的吻痕,深深的皺紋是年輪的記憶。老人目光灼灼深邃而堅定,坐個小凳打理着她面前的生機盎然。她面前一盆盆的杜鵑,盛開着美麗嬌豔的花朵。老人一定是看出我對杜鵑的偏愛,凝望着那些小精靈久久不肯離開,彷彿被勾了魂。“丫頭,買花嗎?東北達子香培育的,皮實得很,好養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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