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眼裏的我姥爺

我對於姥爺知之甚少。除了那次雪地裏踩着他的腳窩走在他後面看到的背影,再就是他拿着撥錘捻線的樣子。

撥錘是一根尺長,直徑約四公分的木頭,中間一個彎頭的鐵鉤子,勾頭很淺,剛好可以掛住線。

姥爺家的絲線是用撥錘捻出來的,將蠶繭抽出絲頭,幾根絲頭合成一股,掛在撥錘上,用手撥動一頭,平衡着轉圈兒,線便被擰到一處,捻好後,纏繞在撥錘上,再繼續捻下一段。線是一段一段捻出來的,像小孩子玩具似的。

姥爺站在那裏專注捻線的樣子,留在了我的記憶裏。


母親是姥爺最鍾愛的女兒,因爲大腳,因爲常年是姥爺幹農活的幫手,父女的感情勝過其他姊妹。

聽母親說過兩件姥爺的事,其一是賭錢。

家境好起來之後,姥爺賭錢了。有一次,兩天兩夜沒回家。姥姥與她妯娌一起到三溝的賭場去找姥爺,弟兄倆人都在賭場裏。兩個小腳女人步行七八里路走到三溝一看,荒溝裏支着好幾個草棚子,賭錢的,賣喫喝的,像趕集一樣。

姥姥挨個棚子找。找到賭紅了眼的姥爺時,他還要再賭兩把,把輸了的錢贏回來。被姥姥生拉硬拽,走出了賭場。

姥爺的弟弟給弟媳買了熟肉,幾句好聽的話,倆人開心的喫起來。姥爺也想給姥姥買,姥姥說:“氣,早喫飽了,回家。”

看着小腳的姥姥晃晃悠悠走路和生氣的樣子,從此,姥爺絕賭。

還有一件事是母親出嫁時姥爺買嫁妝的用心和辛苦。

四個姑娘中,發付(陪嫁)最好的當數我母親。鑑於母親對家庭的貢獻,姥爺要買最好的嫁妝。

那時沒有傢俱市場,只能四處打聽有沒有賣嫁妝的。

黃縣城裏,有一家急着賣箱櫥的。姥爺先去看了,那是一個沒落的曾經大戶人家,在賣兒媳婦的嫁妝。大衣櫥,半櫥,都是對櫥。就是兩套都是一樣的,他們各賣一件。一個大櫥,一個半櫥,一個樟木箱,一把太師椅,還有一些綾羅綢緞的衣服和配飾,門簾兒,帽筒,梳妝鏡,胰子盒,杯子等瓷器,銅盆,木架等等,講好價錢,酌日來取。

莊戶人家自己繅的桑蠶絲柞蠶絲,織出的布都是粗糙的,哪像人家的那般細軟柔滑,姥爺用手摸時,感到自己手上都是倒刺一般,滿心歡喜地回家告知了姥姥。

姥爺約了我爺爺一起推着木頭獨輪車去拉東西。

南方做嫁妝的珍貴木材是花梨和香樟。山東最好的木材是白花秋木,木質堅硬,花紋漂亮,經久耐用,是大戶人家做嫁妝的首選。對於搬運來說,最大的缺點是太沉重。

姥爺回來說,當時從那家往外搬東西,那媳婦哭了。這些都是她孃家的陪送。如今被公公賣了,她再不捨,也只能服從。


一輛獨輪車上,一個大衣櫥,一個半櫥,一個樟木箱,一把圈椅,還有銅盆,臉盆架,門簾杆,梳妝鏡,一堆瓷器,幾大包衣物。兩個男人近百華里,一個推車,一個拉車,吱吱呀呀。小路山路,大河小河,寒冬臘月,想想都是件工程活兒。

在過一條沒結冰的河時,兩人都脫了鞋,捲起褲腿兒,推拉着使出渾身解數才趟過去。

回到家清點物品時,姥爺發現有兩大包袱衣料丟了,都是綾羅綢緞。

又累又心痛,姥爺病倒了。那是給女兒買的嫁妝,丟了讓他最滿意的衣料是其次,心疼的是沒地方再去買。

我小時候穿過一件棗紅色的長到腳面的絲綢小大襖,上面的樹葉花型是剔花,就是母親的嫁妝之一改制的。我工作時帶的緞面被子也是母親的陪嫁,可惜那時不知道珍惜,扔在師傅家裏了。

記得我家的絲綢門簾是大紅的,上面也是剔花。四邊兒黑綢緞鑲邊,一排珍珠編織的帶絲穗兒的簾頭,非常的漂亮。鏤空花紋兒的銅質簾鉤,五八年被我拿到學校,是化了還是被人收藏了,不得而知。

1947年末,母親結婚時的嫁妝,在村裏壓了頭市。

姥爺沒有留下一張照片。刻在我記憶裏的是那個雪地躬身前行的背影和提着撥錘眯着眼睛專注捻線的形象,永遠清晰在腦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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