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裏的姥姥

姥姥因沒有兒子,骨子裏十分的重男輕女。大姨和三姨家的表哥小時候都長住在姥姥家,我是女孩沒這待遇。

姥姥家院子很大,上好幾個石臺階,進大門是與正房相連的過道。正房坐北朝南,一個大院子,院子南邊是南屋,南屋的南邊還有一個更大的園子,裏面種了多種蔬菜。

1957年的臘月十三,我姥爺來給弟弟過週歲生日,臨走的時候非要帶上我。

現在想來是一種彌補的心理吧,表哥們都回自己家上學去了,母親的幾個姊妹中只有我沒住過姥姥家,姥爺要帶我去他家,我當然很歡喜。

外面的雪很厚,出了村莊的雪更厚。漫山遍野都是白色,根本看不出哪裏是路。姥爺憑感覺在前面走,長棉袍的前襟挪在腰間打包帶裏,後襟被風吹的一掀一掀的,我踩着姥爺的腳窩走,五里路,走得很艱難。

到家了,姥姥看到我很高興的說:“哎呀,小大嫚來啦”。說着用手拍打我褲腿上的雪。

那時的姥姥不到60歲,一副農村老婆婆的裝束,腦後綰着髮髻,前額光光的,瘦臉,眼窩深陷,大眼睛。藏青色的粗布大襟褂子及膝,褲子的顏色比上衣淺許多,腳腕處扎着綁帶,把褲腳緊裹在腳脖上,一雙尖尖的小腳一目瞭然。


晚飯就我們三個人,第2天早上起來老爺就病了,躺在炕上發燒沒有郎中來過。姥姥自己看護,姥爺燒到說胡話,小便時喊姥姥媽。姥姥拿來尿罐,一邊扶姥爺從炕上站起來,一邊說“你糊塗啦?”

沒幾天姥爺走了,姥姥給了姥爺最好的殯葬。

我還住在姥姥家,小姨家小我一歲的表弟也來了。臨近年關,姥姥殺了雞,把洗乾淨的雞腸子用玉米皮包裹起來,放在竈堂裏的熱灰裏焐着。她到南屋去收拾東西,等到姥姥想起來竈堂裏焐的東西,慌忙往北屋走,邊走邊說“敢保糊了。”

拿着燒火棍去撥拉竈堂灰,一看埋起來的灰堆被扒拉平了,那還有玉米皮包?喊表弟:“小月齡,是你喫啦?”表弟早躲到過道里了。“小畜狸,熟了沒有啊?”

“熟了”。表弟答應着跑過來。

“你自己偷着吃了?一點沒給你姐姐?饞蟲。”表弟6歲。

工作後,1972年大學招生簡章發佈的那天,我去看姥姥,並住在那裏。

晚飯後廣播喇叭裏廣播招生簡章。那時農村每家都安個喇叭,縣廣播站按時播音。聽了招生簡章後,我哭了,淚流不止。

那上學的條件我全符合。如果我在農村堅持到今天,我肯定能上大學。

想到畢業時,班主任邵老師再三叮囑我:“一定要在村裏堅持兩年,上大學。班裏只有你是一定能上大學的。”

父親是村支書,我們村是縣裏的先進村,父親在全縣村支部書記中排名前位,可我卻委屈着不情願的被首批招工了。

後悔的眼淚,不甘心的眼淚,肆無忌憚。

坐在對面的姥姥,藉着油燈的微光,看到我不斷的抹眼淚,凝神的看着我,是錯愕不解,還有那麼一點兒惶恐。小心的問我:“小大嫚,你爲什麼事哭?我得罪你啦?”

“不是。我爲不能上學了,難過。”

“你不是早就上過學了嗎?你要不是識字斷文的,公家還能叫你去上班?人得知足啊。你表哥表姐他們不都在家種莊稼?也沒見他們哭。”

這是我最後一次住在姥姥家。


再一次去看姥姥是80年代初,81年左右姥姥生病臥牀了。大姨坐在姥姥旁邊,不斷的掀開被子給姥姥擦屁股。姥姥側臥着,大姨說“湯水不進三天了,哪還有東西屙?都是水。”

我只呆了一會兒,騎車子回到我們公社醫院,拿了幾個吊瓶返回姥姥家,找了村裏的赤腳醫生給掛上。

本來以爲不行了的姥姥,好了。

聽母親說好了的姥姥坐在炕上還能幫小姨剝花生殼呢,只是手指捏不動了,用手掌把花生殼按開口,再用瘦骨嶙峋的雙手剝出花生豆。

姥姥走的時候家裏沒告訴我。具體時間不記得了。

有一年清明,我跟母親去給姥姥上墳。沒有墳地,是在一條地堰上,用一塊石頭做了記號。這地方以前是姥爺家的祖墳,58年被平了,姥爺的墳早就沒有了。姥姥的骨灰盒孤零零的在地堰裏。

深翻過的土地還沒有播種,走在上面鬆軟,腳部下陷。

還沒到墳地時,母親說:“你姥姥活着時,我說以後你不在了,我每年清明都去看你。你姥姥笑着說‘那感情好,我老遠就看見你了。’這會兒,你姥姥看到我們了。”

我聽着母親的話,眼前好像看到瘦削的姥姥,稀疏的頭髮挽一個髮髻,滿臉核桃樣的皺紋,拄着柺杖眯起雙眼,抿嘴笑着看我們走過來。

淚水模糊了雙眼。

到了墳前,母親擺上貢品,點上香、紙,很鄭重的給姥姥磕頭之後,一邊兒將掰開的瓜果點心往火裏放,一邊說“媽,你老遠看到俺倆了?喏,這都是你愛喫的,快喫吧。”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去姥姥的墳地。

如今母親沒了,想再去也找不到那條地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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