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連枝

金桔樹是幾年前就買過一次的,那次重在土裏,雖然長不大但鬱鬱蔥蔥還是挺有生機的。只是後來那塊曠地成了不問自取的停車場,幾經掙扎還是遭了殃,連帶的還有五六棵的小苗。此番再買半是源於當初的不甘,半是源於對種樹的執念吧。

土地於自然而生,本是該於自然而用。但自人類力爭而爲靈長,當了其主人,便約有了歸屬。但這份歸屬卻也並非真的歸屬,一旦無力維護,便又將理所當然歸於他人。植物自生於土壤,可卻是無力維護的那一方。而我,又無法時時刻刻與它相伴,怎可又一次因己喜好而毀其性命。因此此番我將種於盆中,又挖來了沃土。綠葉茵茵於紅壤中挺立,見其繁密,又剪了幾枝枝葉,後細水澆灌方纔大功告成。

於種植之欣喜常令我不覺哼起《蘭花草》,胡先生之大作我不知多少,只聞其日子常娛於麻將之中。惟有此曲小詞通俗大白,卻是印象深刻。“我從山中來,帶着蘭花草……”一種於得之歡心,於努力之希望,於無果之落寞淡淡然於心間。人生若樹之生長,本乎順其自然,但應花之開,結之果,且花需豔,果必大而自取無力,繼而無奈。我生之平凡,長於平凡,幼兒無知,少而無志,青而迷惘。從不知生之所到,長之所爲。只隨心所動,於生存奔波,於煩悶之中求解脫。淺淺於心中有所向,但道之所長卻無顯。是以常思,我生之平凡,長於平凡,何不可老於平凡。無大作爲,如何無作爲,無大志向,且非志向。便如眼前此樹方種,悉心照料,於生命之延續卻也非一志向。然,不過三日,卻見葉卷漸落,枝枯近萎。

我於種植並無研究,不知其爲蟲害,還是光照不足,還是水土不服。先是移於陰暗之處,想是初來乍到需先休息,得以根如其土,方可入陽伸展。可不見效果。有些急來遂求知於網上,卻見金桔喜陽,光照不足會至葉落,我忙又移了出來。但移出來後,仍不見好轉。反而枝幹漸漸黑,若叫強光灼燒了一般。又尋於網上,有道土壤酸鹼度或有不適,可我並非專業,如何測得?且若測得,真爲不適又何處尋得合適之土壤。當時便又思及了黑塞的《樹》,世界在它們的樹梢上喧囂,它們的根深紮在無垠之中……實現它們自己的、寓於它們之中的法則……它本具備何其強大的生命力啊!我又何須過分擔心。或許這只是它遷移過程中必經的生死交替。

可又過了幾日,這生死交替似乎更近於了後者。我不過一凡人,見狀便無了大人之理性,可卻又不知該如何作爲,便牛氣一衝,索性死馬當活馬醫,將其連根拔起。便見根系發達,但卻似乎圄於溼土之中。土爲其生,但亦爲其縛。當然我非專業,不可定論,但似有感知於其哀求,遂將那囚若蛹卵之原土,用小耙劃開。去其土,長根舒展。又於水龍頭下澆灌,便似見了游龍。彼時正值晨光,微曦於生命之初,漫叫草芽甦醒,花蕊明眸。

希冀於人生之初,少而妄。未經生活磨難,總覺天地無限而一步可登。但到青年求而不順,希望便見渺茫,到得中年近於夕暮,山高於西,可還見得當日豔陽?惟有知日升日落,習之常矣,習之常矣。樹依然漸下枯去,惟有根上短處仍綠,我見希望於落陽,已嘆月華悠悠之長眠。

就此離去吧,我本有意,如今卻成了無意。只道人生長短不一,樹又何嘗不是。雖有土與水便可生,且長生。但仍有長若舂樹三千年爲春,三千年爲秋,短若那生而不幸於無水可灌之地。就此離去吧,我以失敗而終結於此,無可再禍患於後。生之不息,卻爲敗之不息。就此離去吧,那一棵棵枯躺於土壤的豐碑,已給予了最溫柔的勸誡。

日升日落於常,何惜須臾之生命。我於清晨如是來到了陽臺,來到了那夜的輓歌前。枯枝已着墨染,刻於豐碑之上。但見那延下竟有幾簇新綠,嬌嫩若於世間初見,是於那根上短處迸發。不知是那洗後的根重獲了呼吸,還是那本於生命的頑強。我不覺挽起了嘴角,只覺喜於無聲,燦如暖陽。忽然,屋外那搖曳着的繁茂的桑,那曾被無情的長鋸一次次奪取了枝幹的桑,發出着鏗鏘的響。我忙提來了水壺澆灌,小心翼翼地在四周噴灑,不敢觸碰到那新新的綠。便見着枯枝連着新綠,生死連枝,竟是敗之不息,生之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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