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一直被誤解的蕭紅,你其實並不認識她


她,放着有錢的地主夫人不做,卻跟表哥私奔。

她,放着黑龍江教育廳祕書的女兒不做,卻寧願貧窮得流落街頭,差點被賣入妓院。

她,兩次懷着前男友的孩子,卻成功地找到接盤俠,嫁給另一個男人。

有人罵她水性楊花,甚至懷疑她跟魯迅搞緋聞,可她一如既往,該怎麼活,就怎麼活。

那位捧紅張愛玲的著名文學評論家夏志清,曾滿懷遺憾地說,沒有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評論她的作品,是“最不可寬恕的疏忽”。

她就是蕭紅,活着時一直被誤解,死後卻被追稱爲文學洛神,她一生都倔犟地抗爭,“不從心的事,她就不願意。”

01

蕭紅原名叫張迺瑩,出生於1911年,辛亥革命年。

可能是生於革命的年代,蕭紅小時候就是一頭犟牛。每次父親打了她,她就站在祖父的房裏,面向着窗子,從黃昏站到深夜。

15歲的蕭紅,小學畢業時,以爲可以離開霸道的父親,到哈爾濱上中學。

可直到同學們都開學了,父親還沒動靜,蕭紅找到父親,說她要上中學。父親把臉一沉,兩眼一瞪,冷冷地說,“上什麼中學,上中學在家上。”

滿臉淌淚的蕭紅,跺腳而去。

爲了能上中學,她躺在牀上,跟父親抗爭了九個月。父親鐵石心腸,就是不理她。

躺得久了,蕭紅病了。祖父見了心疼,柱着柺杖去哀求她父親:“叫迺瑩上學去吧!小心病壞了!”

父親吼道:“有病在家養病,上什麼學,上學!”

祖父哆嗦着嘴脣走了。

一天,繼母跟蕭紅找茬,於是倆人吵起來。父親從房間裏衝出來,指着蕭紅罵:“你懶死啦!不要臉的。”

蕭紅,對父親向來的霸道,感到氣憤,於是反問他,“什麼叫不要臉呢?誰不要臉!”

父親氣得頭髮都燒焦了,竟敢觸犯做父親的尊嚴,擡手就是一巴掌。

“啪”,蕭紅摔倒在地。

她從地上爬起來,這一巴掌,讓她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離開霸道的父親。

父親,向來好面子。於是,她故意放話出來,“不讓讀中學,我就到教堂去做一個修女。”

這對作爲黑龍江教育廳祕書的父親,是一個威脅。他怕她真跑去做修女,丟了張家的臉,就答應了她上中學。

02

不過,父親答應蕭紅上中學,是有條件的。

就是要她跟軍統的次子——汪恩甲訂婚。起初,蕭紅並不反對訂婚。可隨着與汪恩甲的熟悉,她發現,汪恩甲抽大煙,還爲人庸俗。

蕭紅不能接受這樣一個人,做她的未婚夫,何況她還要讀高中,還不想結婚。

她跟父親坦言,要退婚。

父親把手一揮,歷聲說,“死了這條心,寒假一到,你們就結婚。”

蕭紅不從,繼母出面,跑去找來蕭紅的大舅,讓大舅做她的思想工作。

勢單力薄的蕭紅,衝向廚房,操起砧板上的菜刀,對着大舅狂舞亂揮。

鬥爭起來她看着很強悍,實際心裏卻很脆弱,她回到學校後變得不再說話,躲着人常常落淚,還學會了抽菸、喝酒。

蕭紅一個遠房表哥——陸哲舜。他喜歡蕭紅,知道了她的遭遇,支持蕭紅逃婚。

他先從法政大學退了出來,轉到北平大學讀書,等着蕭紅過來匯合。

蕭紅中學畢業,回到家裏假裝答應結婚,等拿到了一筆嫁妝錢,就奔向北平,在陸哲舜的幫助下,進入了女子高中。

陸哲舜和她租下一個小院,過起“同居”生活。不過,他們的同居,跟現在的同居不一樣,他們一個住南屋,一個住北屋。

03

幾個月,過去了。

蕭紅的嫁妝錢,花光了。而陸哲舜,則在他家人的脅迫下回了家。

這時,北平已入冬。蕭紅身上,穿着的卻只是一件單衣。

同學們說:“你真耐冷,還穿單衣。”

“你的臉爲什麼紫色呢?”

她回答不了,她不單沒有棉衣,甚至還沒錢喫飯,更加沒錢交房租,只能離開北平,回到了哈爾濱。

哈爾濱的冬天,凍得土地,都要開裂;清晨起來,門戶都要被凍住;呵出一口氣,都要結成冰。

蕭紅縮着身子,從街的這一頭,哆哆嗦嗦地走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哆哆嗦嗦地走回這一頭。

人或許能挨住飢餓,卻沒人能挨住刀子一般的哈爾濱天氣。

走了一個月,她的未婚夫,汪恩甲出現了。

蕭紅面臨三個抉擇。要麼凍死街頭,要麼回家跟父親妥協,要麼跟汪恩甲走。

汪恩甲,蕭紅是不喜歡。可比起向父親妥協,或許凍死街頭說,她選擇退一步,跟了汪恩甲。

04

不久,蕭紅懷孕了。

等她懷到6個月時,汪恩甲對她說,“我回家去拿錢,你在旅館等着我。”

可等了一個多月,他都沒有回來。

蕭紅找到他家,卻被汪恩甲的哥哥——汪大澄,轟了出來。汪大澄指着她鼻子罵,跟人私奔過的貨,不乾不淨,解除婚約。

汪大澄有什麼資格解除他們的婚約,蕭紅不服,將他以“代弟休妻”的罪名告上法庭。

開庭那一天,呼蘭縣人民,腦袋宛如一根根被提起的鴨脖子,都往門縫裏窺視。

從來沒有人,敢告軍統的兒子,這次有人告了,還是一個19歲的女孩。

只見原告席上,蕭紅撥開劉海,迅速掃了一眼被告席上的汪大澄,還有法官席上的三個法官。眼看她就要贏得官司了。

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意外,她的未婚夫汪恩甲,從羣衆席下站起來,對法官說:“不是我哥要退婚,是我要退。”

蕭紅扭過頭,死死盯着他,她不敢相信這是他說的話,她輸了官司。

當她走出法院,走在街頭,見到都是在竊竊私語,對她手指指的人。

“就是她了,跟人私奔過。”“懷了未婚夫孩子,又被甩掉了。”

蕭紅故作不在乎,仰起頭往旅館走去。

就在她走進旅館,旅館的老闆正在上下打量着她,說:“你搬閣樓住,600塊錢要是還不上,我就賣你到妓院去。”

05

蕭紅在閣樓裏,對着發黴的牆壁發呆。

突然她眼睛一亮,《國際協報》,這是她曾經投過稿的報刊。

她決定了,寫信向它求救:“大家都是中國人,中國人可不能不救中國人。”

面對這麼多錢,報館也幫不上忙。那時600塊,相當於現在的90000塊。報館只能派蕭軍,給她送幾本雜誌消遣。

蕭軍是一個粗人,他放下雜誌,擡腳就往門外走。

蕭紅趕緊挽留:“你能坐下,聊一聊嗎?”

這個簡單要求,他不忍拒絕,就坐下打量這個黑暗的閣樓,看着地上、桌子上的詩稿,還有未完成的素描,不由震住了。

“這是你寫的?”

他指着一首小詩,“那邊清溪唱着,這邊樹葉綠了,姑娘呵,春天來了!去年在北平,正是喫着青杏的時候,今年我的命運比青杏還酸。”他的眼睛銜住了蕭紅,驚訝地問。

“是的。”

“這素描,也是你畫的?”

“是的。”

剛纔在蕭軍眼裏,她還是落魄的孕婦,現在卻閃着紅黃藍的光,這是他見過最有才華的女人。

他們談生死,談寫作,談愛情,談到天黑了,卻好像只過去了一瞬間。

第二天清早,蕭軍又趕到旅館。隨後的日子,他天天過來,有說不完的話。

八月,哈爾濱發生一場特大的洪水,松花江決堤,淹了整個哈爾濱。蕭紅伺機從旅館逃出來,產下一個女嬰,無能撫養,只好將女嬰送人了。

當時的蕭紅,就連自己都養不活,餓到看着桌子、草褥子,都想喫進去,甚至要伸手去偷。

一天清晨,她餓得不行,決定偷鄰居的麪包,輕輕扭動鎖,可想到這是偷,就心裏發燒,耳朵發熱,退了回來。

可肚子裏的餓,又在吶喊。

她又輕輕打開房門,決心了,偷就偷,可再次退了回來。

長期捱餓,毀了她的身體。落得了咳嗽、肚子冷、頭暈目眩的毛病,直到死還在折磨她。

爲了活下去,蕭紅學習寫作。她寫的第一部短篇小說《王阿嫂的死》,就獲得編輯的肯定,接着又寫出散文小說《棄兒》。

蕭紅的寫作,是有天賦的,才過了兩年時間,她就出版了長篇小說《生死場》,還有散文集《商市街》。

這兩部書,讓她名揚上海,就連著名作家魯迅,都贊她的文字“力透紙背”“有着越軌的筆致”,稱蕭紅是“中國最有希望的女作家。”

可生活對蕭紅,向來都不寬厚。寫作上的成功,阻擋不了她和蕭軍的感情,走到了盡頭。隨着蕭軍一再出軌,家暴,羞辱,她如“浸在毒汁”。

理智上,她是想過分道揚鑣;可情感上,她卻一再回到風雨同舟的過去,不捨得離開他。

但她的隱忍,還有寬恕,沒有換來蕭軍的改變,反而讓他更常羞辱她。

終於,蕭紅認識到,蕭軍不可能改變。他作爲一個丈夫的霸道,跟父親曾經對她的霸道,沒有兩樣,都是男權主義。

她提出,“我們分手吧。”

這時她懷有三個月身孕,再次落得一個人。

06

九月黎明之時,天還沒亮。

蕭紅提着行李,準備坐船趕往重慶,走到碼頭上,卻被一根纜繩絆倒,摔得四腳朝天。

她挺着八個月的肚子,掙扎了幾次,都沒力氣爬起來,就睜着一雙眼睛,看青灰色的天,還有耀眼的星。

跟蕭軍分手後,她遇到端木蕻良。端木蕻良仰慕她的才華,尊重她的決定,跟蕭軍的大男人主義很不同。就是這一點尊重,捕獲了蕭紅的心,她跟他好上了。

蕭紅的朋友們都不高興,指責她爲什麼不能一個人過,爲什麼要嫁給端木蕻良。

曾經,父親管束她的婚姻自由;現在,世俗管束她的婚姻自由。她覺得,嫁給誰,或者離開誰,都是她個人的自由。

她一如既往地犟,嫁了端木蕻良。爲此身邊的朋友,都躲開了她。

可端木蕻良並非良人,武昌發生戰亂,他拿着蕭紅排隊得來的一張船票,獨自離開,留下七個多月身孕的蕭紅,一個人在戰火中閃躲。

蕭紅就這樣躺在碼頭上,躺到天亮,直到一個趕船的人,扶起了她,才得以上船。

07

蕭紅的四段情感,被解讀爲水性楊花。

可這遭遇,不是她個人造成的,而是社會,傳承了幾千年的男權社會,不允許女人有主見,不允許女人不附屬他們。

蕭紅是第一個叛變他們的人,整個社會都不原諒她,處處都是死衚衕,她走得艱辛又慘烈。

雖是不易,可蕭紅卻有一股不爲人知的俠義,魯迅的妻子許廣平,就贊她:“在患難臨死之際,蕭紅先生是置之度外的爲朋友奔走。”

當時日本的鹿地夫婦,在中國遭到各國的追捕,沒有藏身之處,蕭紅就不顧危險,爲他們奔走。

一天晚上,蕭紅將他們的日記、文章,還有詩,打包着帶回家保存,她對鹿地說:

“假使日本人把你們捉回去,說你們幫助中國,總是拿不出證據的呀!”

鹿地激動地握住她的手,問:“害怕嗎?”

“不怕。”

蕭紅的不怕,是不可能的。

當時英國巡捕,中國巡捕,還有日本的,白俄的,大家都在到處搜查鹿地夫婦,要是搜查到蕭紅手上拿着的東西,就是致命的。

只是蕭紅身上,有一股俠義的精神,願意隨時挺身爲朋友急難。

其實,令人想不到的,那時她正承受蕭軍不忠,得了憂鬱症,煩躁、噁心、驚恐,時常哭泣。

可她沒有耽擱在個人的情緒上,而是豁出自己,全心幫助朋友。

後來,魯迅死了時,蕭紅也是盡全力對待許廣平,那時蕭紅還遠在日本療養,因爲她的憂鬱症加重了,甚至出現了幻覺。

可她還是多次寫信給蕭軍,告訴他“許女士的悲痛,想個法子,好好安慰着她,最好使她不要安靜下來,多多的和她來往。”

接着又說,“告訴許女士: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太多哭。”

蕭紅的情路遭遇,雖是不幸。可她對朋友的樂於救助,卻是勇敢俠義,很無私。

這是批評她的人,不知道她的另一面。

08

許多人只知蕭紅是一個才女,卻不知她在創作路上,還是一個先驅者。

當時的文人,都在寫抗戰文學,可蕭紅專注於寫個體生命,跟窮苦人,跟受難的女人站在一起,而跟主流的抗站文學決裂。

要是不瞭解蕭紅的女人身份,不瞭解她的作家自覺,不知道跟抗戰文學決裂所受到的孤立,就不能知道蕭紅的偉大。

她在《呼蘭河傳》裏講述了底層人民的愚昧,還有女人的生存處境。

“生、老、病、死,都沒有什麼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

還有女子結婚了,她丈夫打她,但她說哪個男人不打女人呢?於是她心滿意足,不以爲男人打女人,那是不對的。

還有一些指腹爲婚的年輕女子,跟母親哭訴她們婚姻的不幸,但是母親說:“這都是你的命,你好好地耐着吧!”

年輕的女子,求告無門,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有這樣的命,於是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

蕭紅一邊記錄底層民衆的愚昧,一邊評擊男權社會,揭示整個中國的鄉土社會面貌,還有生存處境。

她創作的特立獨行,向來不被看好,就連她的愛人蕭軍,還有後來的端木蕻良,都瞧不上她的寫作,甚至著名作家矛盾,都批評她“被自己的狹小的私生活的圈子所束縛。”

就算全世界都不看好,蕭紅還是堅持自己的認識,寫自己認爲對的,認爲應該寫的,她尊重自己一顆心,就如尊重生命。

所以,她不得不扛起被冷落,被排斥。她的寫作,一如她的感情,都是坎坷的。

直到美國作家葛浩文的《蕭紅評傳》,1976年翻譯成中文,蕭紅的文學地位,纔得到改變。文學評論家夏志清才發出感慨,犯了一個“最不可饒恕的疏忽。”

可這時,蕭紅已死去了34年。

09

1942年1月23日,蕭紅死於香港,年僅32歲。

她臨死前,在紙上寫道:“一生盡遭白眼與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一句不甘,又一句不甘,宛如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她還不肯忘卻,一個未完成的心願。

這個心願,正如她在小說《瑪麗》裏說,“爲了要追求生活的力量,爲了精神的美麗與安寧,爲了所有的我的可憐的人們,我得張開我的翅膀……”

她張開翅膀,飛了上去,在高空撲騰,從來都不肯屈服,可心願還未完成,就從高空墜落。

不由讓人想起電影《阿飛正傳》裏一句話,“這世上有一種鳥,它生來就沒有腳,一生都只能在天上飛,它累了,就睡在風裏,這種鳥一輩子就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時候。”

蕭紅就是那一種無腳鳥。

世上所有對自我執着,對自由執着,對生命意義執着的人,他們都是無腳鳥——其實,你和我也是無腳鳥。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