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麻石

齊帆齊微課(主題文故鄉)

兩百年前,祖上的當家人因爲不堪水澇而選擇了舉家搬遷至生我養我的那個地方——山頂,來做自己的根據地。這裏山勢陡峭,石材豐富,進村前的100多個階梯便是用麻石鋪就而成,石階表面還留有一道道清晰可辨的鑿痕,那是上山後進村前的最後一段路,由盤旋小路的末梢筆直向山頂伸展,雖說這段距離不長,但真爬起來卻比下面蜿蜒曲折的泥路要更爲費力。


進村後的東山口有一塊碩大的岩石懸立在山頭,站在上面可以一眼望到山腳。小時候我便經常站在這裏候望父親,看到遠遠一個人影在移動便通過感覺來判斷是不是父親,感覺說是便會拉開嗓子一聲聲喊起來,遠去的人也是憑着感覺,加以從風中傳來的微弱聲音來判斷是不是自家的孩子在叫他,如果感覺不是還會再感覺一下是誰家孩子,然後再回一嗓子。

村東往下十幾米處,有一個U形的石塊,是個難得的靜謐之處,也是躺着看雲聽風的極好場所。它就橫臥在那,也不知道有多少個年歲。每每玩到累了就會去那兒躺着等父親,春季時還會去下面的山凹裏抽一把茅穎果,然後就靠在U形石背上大快朵頤。

回家的路多數也是石板鋪就,路過村口的祠堂往右一拐就進入了村裏,一塊塊的青石板,層層疊疊,把依山而建的村落道路鋪得滿滿當當,繞着村子來來回回無數個階梯,皆是各色各形的石頭裝點而成,石階兩旁種滿了大大小小的棗樹,每次想到魯迅先生說他家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時,我就想說,我家路邊有兩排樹,一排是棗樹,另一排也是棗樹。

棗樹的生命力極其繁茂,每到春天,階梯的石縫裏總會生長出無數的樹苗來,可惜縫隙裏終究是沒有空間的,它們終究也還是長不大。

如果有幸能長在石階外,就能長到高過村裏的石屋,那它的果實必也會在屋頂上懸掛。

這些石屋的牆壁由麻石壘就,屋頂以片石爲蓋。我家的茅房豬圈便是這樣,不過它太小了,高一點的男人總是會怕碰着頭而總是彎着腰的,但柴房和廚房就不一樣了,它會建得更大,也會更高。


在我的記憶力就有建設石屋的一段剪影,家裏的四鄰八舍都有來搭手,父親會先獨自或邀上收工回家的夥伴一起去選些好石頭,有方形的最好,那樣就免去鑿石的勞累,但這也只是少數,大部分還是要用大錘敲打後,再用小錘加鑿子去除棱角,最後才能被擡到我家作爲牆壁之用。

父親在選址時也是頗費心思,尋到屋子旁邊的一塊陡坡,那裏原本是我們不走正路時經常攀爬的一處陡峭石壁,有了這塊石壁便可少去好多選石、鑿石的力氣,可有一樣,因天長日久,那裏已有了一個自然的水槽,每到雨天,高處的水流便順勢而下,整個廚房便成一片水國,父親於是又拿起鑿子,順巖下地基再往外鑿出一條小溝渠,於是每到雨天,廚房外的巖壁上便總會出現一條小運河,漂浮的樹葉便會像小船一樣飄飄蕩蕩的,直到在下面人家的放屋邊沿上着陸。那是鄰居家的柴房,比我家廚房要大,要高。

每到有月的夜晚,我們全家人便都會坐到那柴房屋頂上乘涼,父母也藉着難得的閒暇和鄰居們拉起家長,說起理短來,有時話頭正好,離着不算遠的鄰居們就會扯着嗓子遠遠的,就鬧哄哄的笑作一團。

有月的夜裏,孩子們則爬高垣低的上下折騰,一會從這邊巖壁探到柴房下玩,一會又從那邊璧巖翻到上面,等到夥伴集齊了就跑到更遠的地方去。雖說孩子們個個膽大包天,但夜晚的老虎山依然是不敢去的,或許是那裏傳說中的老虎嚇住了我們,又或者是那裏衆多的山石加上樹木,每陣風過都會傳來讓孩子譁然的聲響。

白天則沒有這層障礙,尤其是紅薯成熟的季節,大家都會爭相早起去搶佔距離近且石面大的石塊,用來涼嗮紅薯幹。


山裏地勢高,只能種些耐旱的作物,因此,紅薯也就成了村裏人的主糧。而保留這種不好保留的作物則需要大費周章,洗淨切成指頭粗細的絲是其中一種。

每到涼嗮的季節便看到屋前屋後,屋上屋下的石板皆被嗮滿,於是便會向老虎山裏蔓延,一直嗮到山裏纔算夠用,這個場景現在想來依然是很爲壯觀。


這是一個深達百米的人工採石場

石頭,除給村裏人的生活帶來了便利,它還會給村裏的人們帶來的悲傷。記憶裏常有在山下石場裏做工的村民被石頭砸傷,更多的是直接喪命,工地老闆賠付一尊棺槨便算賣了人情,村裏人也覺得其還算是個有良心的老闆。

每每這個時候,鄰居們便忍着淚,哽咽着把親人擡回家,印象最深的是村子第二排的那戶人家,那次擡回去的是他們的第四子,剛結婚不到三年,媳婦也還沒懷上孩子,父母也已七十幾歲的高齡,剛接到消息時便開始顯得呆滯,甚至是帶着懷疑的等在那裏。

等到被衆人擡回到家門口時,老兩口是早已泣不成聲的,模模糊糊裏也只聽到他們埋怨自己的長壽,說自己是佔用了孩子的壽命在世間賴着不走,問老天爲什麼不收走他們而留下他們的三子和四子,兩個孩子接連遭受這樣的慘死是他們活着的罪過……

聽着這樣兩位白髮老人的哭訴,全村無人不傷,無人不痛,即使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無法抑制,但村裏的鄉鄰們卻無法只是悲傷,他們怕兩位老人悲傷過度而傷身累壽,便也還得忍着淚對老人進行無關痛癢的規勸,他們也知道說這些已沒多大作用,但活着的人還得繼續受這世間的其它折磨,就像那位不幸的妻子。

我記得當她看到丈夫遺體的那刻便悲痛嚎哭,或許是心裏太疼難以支撐,竟在地上翻滾、蜷縮,把人的心揪起又放下,稍後,再用更大的力氣再次揪起,讓人痛得喘不過氣來。

那時的我儘管還很小,但看到這樣的場面,依然會爲他們撕心揪肺般痛苦感染,繼而溼潤雙眼。

像這樣的場景我見過不止一次,因此,我想大家可能是爲了生計,但也許是爲了逃離這樣被砸成肉泥的詛咒,在此後的幾年裏,村裏的人家便漸漸搬散開來,有的回到了當初的祖籍,山的西面;有的去了找工更爲方便的長江邊,那裏離這兒就很遠了,我家就搬到了長江邊,一個裏故鄉很遠的地方。

離山後再回去時,我已十六歲,那是因爲打工回家後對山裏的想念,再次踏上麻石階梯,熟悉的感覺讓我無比快樂,我如燕子般四處飛躍,當看到還有位老人依然住在這裏,我興奮異常,不止是我,老人也是如此,她高興的和我講了許多我從前沒有聽過的故事。她告訴我哪裏有什麼樣的巖洞,還告訴我萬一碰到動亂哪裏藏身最好。當我問及怎麼沒和叔叔嬸嬸下山去,她只說了句“那裏哪有這兒好”,後面又說“還是山上住得習慣,這裏都住一輩子了,我可不要死在外面”,往後,再說了些其它的我便起身告辭,奶奶樂呵呵的說着“上來了就回去看看!”

“是呀!就是爲這個回來的”。

當看到廚房石屋裏的雜草時我摸了摸自己刻畫過的石壁,當看到房間門頭的低矮時我比了比自己的身高,想着原來這樣高的門原來是這樣的低矮,我高興的笑聲驚動了回來做農活的鄰居,原來他們不捨得好好的土地白白浪費,竟每過幾天就會回來照顧他們心愛的莊稼地,應嬸嬸之約,我便去和他們一起共進午餐,看着用的還是當初的石屋,嘗着還是當初的味道,這又勾起了當初的回憶,喫完飯,匆匆道了別,便往村口趕。

山裏沒了當初的鄉民,便也沒了砍柴的人,雜草和荊棘讓我寸步難行,即便彎彎繞繞地來回尋覓了幾遍,可那塊我心心念唸的石頭卻始終沒有露面!

再想要回山裏時是結婚後的某天,我告訴母親說想回村裏看看,但母親的話讓我至今都難以釋懷。

原來,早在我那次回來後的兩三年裏,因爲那裏石材豐富而被開發,到我再次詢問時,那座山已被去掉了一大半,隻身下西邊的土山還在,村子連着老虎山一起,已被開採一空,而多年在外打工的我對此竟一無所知……

齊帆齊微課寫作成長營第四期(10)2930字,累積1689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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