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三)

分工

也許是膽小,也許是恐高。我每次站在井沿上,兩腿就痠軟無力,心裏緊張的不得了,這興許就是我沒有學會擰轆轤的原因吧!

在我家附近有一口井,井口又圓又大。用石頭砌成的井壁長滿墨綠色鮮苔,潮溼滑潤。站在井臺上就能感覺到一抹寒意從井內撲面而來。

母親每次讓我去打水時,我總會顫巍巍地站在井邊,低頭看着在黝黑中泛着白光的井水,就會出現一種井水晃動的錯覺,而自己的影子在這種錯覺中隨着波光搖來晃去。我看着看着,又覺得這口井彷彿是一張不停吞嚥着口水的黑洞洞的大嘴,隨時都有把我吸進去的可能。而後,我就會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兩步,向四周看看有沒有人經過。

我打水都是用小一點的水桶。灌滿水的水桶是被井繩順着井沿拉上來的,而不是提上來的。

特別是冬天,井沿上的水結成冰,我更會眩暈。有時會無辜擔心自己如果栽下去,沒有人發現怎麼辦?有時會想,如果掉下去了,這半個村莊的人去哪裏提水喫呢?他們會不會罵我?還會情不自禁的想着自己掉下去的情景。我害怕死,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覺得井裏充滿了恐怖之氣。

我每次來到井邊,就會被這種恐懼所籠罩。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了,避開母親向二姐講出我的畏怯。

二姐說:“以後,一年四季我來打水,但是洗碗……”

“那當然有我來做。”我高興地立刻接道。“洗碗、拉風箱,我承包了。你也知道,冬天洗碗,那冰碴子水,冷到骨髓,想想都打哆嗦。熱天拉風箱,在鍋門前烘烤。在樹蔭下都會大汗淋漓,更何況……”

“那好吧,這些我來做,你打水。”我還沒說完,二姐就打斷了我的話。

“別別別,還是我來吧!”

二姐笑着用手指戳了我的頭一下說:“佔着便宜耍着乖。”

反正我只要做不了的事,都是二姐來解決。就這樣,我們一直是按這個協議執行着各自的任務。

二姐只讓我負責鍋竈下面燒火,上面的活她來做。

燒鍋不需要技巧,也不用動腦子,只需往爐膛裏添柴即可。

冬天,天寒地凍,我坐在竈臺前,腿上放着一本書,一邊看書,一邊燒火。那歡快躥騰的火苗照在我的身上暖烘烘的,舒服愜意。

當看到鍋蓋上熱氣騰騰時,就大聲喊一聲:“水開了。”

二姐聽到後,就會從冷兮兮的堂屋裏走出來,端着水舀子,凍得哆哆嗦嗦去和麪糊糊,然後再倒進鍋裏。

“看着不要淤出來。”她叮囑一句後,又返回堂屋了。

“真憨,凍成這樣也不願在廚房暖和一下。”我有時會這樣想。

後來才知道,她嫌廚房煙熏火燎,隨着玉米秸的燃燒,灰屑滿屋飛舞,會飄落到身上、頭髮上。

有一次,我一邊拉風箱,一邊讀課文《黃生借書說》,按老師的要求有一段必須會背。在我嘰裏咕嚕地讀書時,突然聽到一陣“噗噗噗”的聲音,我猛然擡起頭,只見沸騰的麪糊塗吹着泡泡從鍋蓋與鍋沿之間以排山倒海之勢奔騰而出。母親用高粱杆縫製的鍋蓋不負責任地翹起老高,像一個故意打開的門縫,任由糊糊泛溢成河,順着竈臺流到地上。

我騰地站起身,冒着被燙傷的危險拿起鍋蓋。咆哮的麪糊糊即刻退了下去,鍋壁掛上一層乳白色。

“怎麼辦?減少了一大半。”我緊張地看着僅剩的那點糊糊安靜地趴在鍋底,不知如何是好。懊悔中餘光猛然看到腳邊躥出一團火苗,低頭再看,我的書……

我手忙腳亂揀起燃燒的書本又拍又打,火滅了,書燒掉好幾頁。我正在背誦的課文《黃生借書說》消失了。

正在我欲哭無淚之時,二姐端着一筐子切好的白菜走進廚房。她看到我拿在手裏從火神嘴裏搶奪過來的殘缺不全、散發着糊味的課本,愣住了。

“不想學了?不想學也不能把書當柴火燒啊!”她眼睛裏閃爍着幸災樂禍的光芒。

本來還能忍住的淚水,經她戲謔後,頓時傾眶而出,我立馬抹了一下眼睛。誰知,二姐噗嗤笑了起來,她那溫和寬厚的臉頰,笑得像一朵綻放的花朵。

“天呢,怎麼都冒出來了?今天的湯一定不夠喝了。”當她的目光從我臉上移到鍋臺時驚叫道。

“都怨你!你管鍋臺上面,誰讓你下完麪糊就走的?”我氣急敗壞地喊道,彷彿找到了出氣口。

“這怎麼能怨我呢,你不說你的本事太大了。”她一面笑着說一面拿起刷帚清理鍋臺。

“人家的課本燒壞了,你竟然還笑得出來。”我哽噎了一下說道。

二姐止住笑聲,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臉:“笑你成爲一個大花貓。”

我這才明白她發笑的原因,我的手滿是灰,用這樣的髒手擦淚當然會成爲花貓。

“你如果不走,就不會淤鍋,不淤鍋,我就不會發慌,不慌,書就不會被掉出來的柴火燒燬。你負責鍋上面爲什麼讓我看,就是你的錯。”

我越說越覺得有理,越覺得有理,心裏就越委屈。

“強詞奪理。我不是告訴你了讓你看着不要淤出來嗎?你自己笨還找理由。要不這樣,從今天起,我燒鍋,你來炒菜,鍋臺上面歸你管,這樣行了吧?”

“那洗菜呢?”

“那當然也歸你了。因爲這些都是我做的啊!”

我腦海裏即刻浮現出二姐在刺入骨髓的冰水中一遍又一遍地洗着大白菜、胡蘿不、還有雪裏蕻。

可我的手……我的手每年入冬就會凍,一雙白淨纖細的手指長滿了米粒大小的紅點。而手背卻腫的像一個被小棍敲打過的癩蛤蟆,醜的慘不忍睹。

一次在課堂上被老師看到後,他驚詫地問我,這手怎麼會凍成這樣子?

是的,我不敢用勁握筆,稍微用勁就會流出血水。擔心被人看到,我常常拉拉袖筒,試圖用衣袖遮蓋一下。

雖然以前和二姐說好是我洗碗的。可是自我的手長了凍瘡後,二姐主動把洗碗、刷鍋的活承包了下來。

當二姐說讓我洗菜時,我不禁看了看漸漸腫脹的手說:“我的手凍成這樣,怎麼洗菜?”

“這叫以凍治凍。說不定好的還快呢。”她一臉壞笑。

“你很壞,知道嗎?”我氣憤地瞪她一眼,接着說:“不換了。還是我來燒鍋。”

“那繼續燒小鍋吧。我要炒菜了。你看你弄的鍋臺上到處都是糊塗,真是笨死了。今天絕對不夠喝了。咱娘看到,又會嚷你了。”

這次母親沒有訓我。只是不痛不癢地數落了幾句。

被燒燬的書,我只好找了同學的課本,一字一句的全抄下來,抄了足足十多張紙。

由於一直當火頭軍,廚房裏的活,除了會拉風箱外,我什麼也沒有學會,直到結婚也不會做飯。現在想想那種逃避學習而安心享受關愛的心理,真的是大錯特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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