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武

驚神堂的堂主在自己的城邑、一家普通的食肆用餐時,毫無預料中被刺殺了,殺他的是一個默默無聞之輩,蛋三。

01.

廣陽郡薊城(北京)以北四百里的地方,有一片廣袤的沙地(渾善達克沙漠)。

北進沙漠十二里的沙丘上零落着幾株倔強地沙蒿、茅草和黃柳,而沙丘的下面則是稀疏的紅柳林。

蛋三躺在沙丘下的陰面上等人,夏日午後的陽光很燙。

透過頭頂紅柳的枝丫空間,蛋三看到有些鳥不時地略過藍天,他知道,這些鳥兒是去查干諾爾湖棲息,那是在渾善達克沙地裏的一個小湖、鳥兒會在泡子的蘆葦、蒲草中產卵、育仔,湖畔有間木屋,那是蛋三的窩。

蛋三是一個組織陰蓄的刺客,他的命在他七歲那年流浪市井之時,就被一個雞蛋買去了。蛋三隻記得自己是一個齊人,齊人多劍客,所以魏三弱冠時學劍,十歲後,蛋三和一羣差不多大的少年又去了魏國,有幾個魏國武卒教授他們技擊,再之後,又去了韓國,學弩。

直到他十六歲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組織的名稱、墨家,也才知道自己所屬的部門,墨武。

他不懂組織裏墨家鉅子說的什麼“兼愛非攻”等大道理,他只明白一件事,如果完不成組織下達的任務,那麼等着自己的就是死路一條。

一匹黃馬走進沙漠,馬上人戴遮籬,穿絲帛,走馬的方向正是蛋三的方位。騎手姓田,“兵家”田單之後,也就是用過“火牛陣”的那位,可如今他的姓氏在驗傳上卻是第七,這種侮辱性的取姓是秦王嬴政的傑作,嬴政滅齊後,遷齊地田氏,分爲八家,此八家的田姓也被他從第一到第八給強行改了去。

第七氏從富有魚鹽之利的齊地遷入關中後,就從氏族階層淪落到了普通的隸民,隸民只餘耕戰二事。而第七氏人多地薄,耕不得餬口,無奈之下,只有經商,以管仲之學維繫氏族不至於敗落。

近日,第七氏一批貨物在廣陽郡薊城附近遭到豪俠“上官颺”所屬驚神堂的劫掠,第七氏無奈,求助與墨家,今日按圖索驥,找一墨武解決此事。

蛋三聽到了寂靜的風中傳來的馬蹄踏在沙上的聲音,他翻身爬上沙丘,眼神透過一叢茅草看到了第七氏。

一眼看去蛋三就知道來人肯定不是隸妾階層的人,這個騎手的腰太直,他打了一聲呼哨,站到了沙丘頂上。

02.

第七氏跳下馬,看着丘頂這個墨武,粗麻的短衫,赤腳草鞋,髮式是左錐,這是沒有爵位的隸民,一張黢黑的臉,兩撇矢狀短鬚。

“敢問……”

“我就是。”蛋三打斷第七氏的話,他心裏很是看不起這些世家子,這麼荒涼的地方,如果不是提前約好,還會有誰等着你嗎?

“額、”第七氏有些吶吶,兩臂剛要擡起行禮,又放了下去,心頭有些惱火,這果然是一個不知“禮”的氓夫。

“你去殺一個人。”第七氏挺起腰,眼光從遮幕裏有些厭惡地看着蛋三。

“誰?”蛋三看到第七氏擺出世家子的姿勢,心裏唾罵,“乃公就知道你是一隻中山狼。”

”驚神堂的上官颺。”第七氏有些緊張,盯着蛋三,既希望他知道這個人,又希望這個墨家刺客不認識上官颺。實在是因爲上官颺這位豪俠,太不一般。

上官颺,複姓,這毫無疑問是一位氏族,隸妾小民只有名字,沒有姓,就像蛋三,他的名字就是蛋三,可他無姓

蛋三知道驚神堂,也見過上官颺。

“你要他怎麼死?”

“他要死在衆人眼前。”

“爲什麼?”蛋三不得不問這個問題,刺客殺人,分明殺和暗殺兩種,暗殺相對簡單多了,而明殺,還是殺一方豪傑,那等於是送死。

“這是爲了震懾,上官颺只有在大庭廣衆之下死了,才能達到這個效果。”第七氏斬釘截鐵地恨聲道。

“呵呵。”蛋三冷笑,這是讓自己送死,一次有去無回的行動,五塊金餅,這就是自己的賣命錢!

第七氏聽到蛋三的冷笑,想到了什麼,又補充道:“你不是沒有一點生路,只要你提出的要求合理,我會全力配合你的。”

“爲什麼要明殺?”蛋三聽着第七氏顧左右而言他,有些不耐煩了。

“上官颺搶了我家價值五萬錢的貨,如果不明殺,我家咽不下這口氣。”

蛋三不信,這些商賈和儒生一樣,都是最會變通的一路貨色,這絕不是理由。

第七氏觀察到了蛋三臉上不以爲然的神色,咬咬牙,恨聲道:“士可殺不可辱,上官颺侮辱了我田氏曾主田公橫。所以這個人必須死,還要死在大庭廣衆之下。”

蛋三吐出一口悶氣,這就對了,這纔是真正的理由,“唯”!他答應了。

第七氏聽到這個字,也不遲疑,從懷中掏出一個錢袋,打開,一枚枚金餅掏了出來,一共五枚,遞給了蛋三。

金餅反射着熠熠生輝的光,到了蛋三手上的剎那,這次的交易就算是訂好了契約了。

03.

第七氏走了,他一點也不擔心蛋三拿了錢不辦事,如果真的有這種事情發生,墨家不但會十倍賠償自己,還會免費把這次的事情給辦好。

墨武的信用不容敗壞,蛋三見了第七氏,如果他有不做的理由,可以不接這次的刺殺,他不做,自然有其他墨武會幹,如果實在是沒人做,纔會由墨家鉅子指定人選,可一但接受了這次委託,就算自己死了,也要把任務完成,完不成,會有其他的墨武繼續,這種墨家的信用,纔是墨家被世人認可的根本原因。

按照約定,蛋三必須要在一個月內完成任務,時間已經很緊張了。

首先蛋三要有合理的理由進城,因爲刺殺目標上官颺在城邑里,其次,蛋三還要有合適的藉口接近目標,這也需要時間去調查,至於城邑里的落腳點,第七氏已經給他準備好了。

三日後食時(7-9點),蛋三已經來到了城門,他扮做一位獵戶,十里一亭,蛋三的驗傳幾乎每過一個亭都要被檢查一次,他換過四次僞造的驗傳,墨者常年行走在鄉邑,這點難不住他。

“驗”就是秦國人的身份證,由巴掌寬的楊木牌製成,上面篆刻有蛋三的籍貫身份:“廣陽郡、薊城縣、懷裏鄉、桑樹里人,名蛋三,家中第二子,是獵戶,高七尺五寸。”

出遠門,不但要有說得過去的理由,還得由籍貫地所在的里正(村長)、亭長(派出所長)給你寫個證明,這便是“傳”,相當於秦國人的介紹信。蛋三早有準備,作答說自己是給食肆長期供應野味的獵戶,加上他手提肩扛的幾隻野兔、野雞,驗傳也沒問題,門丁這才放過他,  “唯。”蛋三拱手走進城門。

進城只是第一步,此時,蛋三已經踏進虎狼之窩,六國已合,廣陽郡的薊城也按秦律管理,輕俠之流是秦法打擊的目標,西城交易的市,商旅動輒就會受到盤問,可謂步步陷阱。

而目標上官颺,家裏就住在西市。西市還有奴隸交易市場,蛋三要先完成一個心願,他要去買一個奴隸,這是他在兩個月前和發賣奴隸的市曹小吏約好的事情。

隸婦春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本地人,丈夫戍邊逃亡,按照秦律的連坐制度,家裏的老弱婦孺拴着繩子發賣爲奴,她被拴到了奴市,她認了命。

可命運和她開了一個玩笑,就在她心已死的時候,她碰到了蛋三,蛋三說,自己少年時喫過春的半碗麥飯,於是要把春買下來,並且說要帶着她去市衙,恢復春的自由身。

春從那天起,對生活又充滿了希望。

04.

蛋三走向西市,剛到槐蔭裏的門口,被人一把拉住了。

“平夫,你怎麼在這裏?”

平夫原來是一個輕俠,和蛋三在一年前認識,現在是一個車伕,給一家糧商駕車。

平夫看起來難掩興奮之色,拉着蛋三走到一旁無人處,“你知道嗎?楚人反了!”

這真是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當真,何人?”

“是戍卒陳勝和吳廣,在大澤鄉首先斬木爲兵,揭竿爲旗,接着山東六國全都反了。”

蛋三心裏莫名有些激動,拍着手掌,“好,真好,兄長意欲何爲?”

“我等輕俠欲聯合上官颺大俠,也要殺秦吏,豎義旗,你一起來吧。”

“上官颺?”蛋三愕然,這真不是一個好消息。

“當然,薊城也只有上官颺大俠纔有這個威望,怎麼樣?”

蛋三心亂如麻,可又不能給平夫一個說辭,如果自己說了要去殺上官颺,這平夫肯定會阻攔,說不定還會和自己反目,可要是答應了平夫,一起去見上官颺,等到自己動手以後,這平夫也一樣脫不了干係。

兩難之間,蛋三突然想到一個藉口,“兄長且等我辦完事再說,我有一個恩人正在受難,需我立刻前去解救。”說罷,一拱手,轉身疾走。

滿懷激動的平夫被蛋三的動作搞懵了,這是哪對哪的事,怎麼才談的入巷,這人就走了,看來平日裏胡吹的大言,一到了動真格的,這人就慫了。“庶子安能與謀”。平夫衝蛋三背後吐了口痰,轉身又回去了里弄。

蛋三低着頭,走過兩個巷口,來到了人市,這人市只有一家做買賣的,官辦,賣的貨物是奴隸。

一長排的木柵欄後面,是各種受刑後的隸妾臣,強壯的男人帶着木枷,瘦弱的女人和孩子都被繩子拴着手,也有幾個隸妾沒有被拴着,在拿着水罐給那些奴隸們在喂水,他們的臉上大多數是麻木,有些健壯的男人眼神裏冒着憤恨的光。

空氣中的一股異味,汗水、鮮血,混合了隸奴囹圄外糞溝散發的惡臭。看着那些囚於籠子裏,或戴着木製桎梏,或被草繩拴在一起的隸臣妾,一個個枯槁蓬頭,唯一有雙明亮眼睛的小奴將一隻髒兮兮的手伸向了他,彷彿在哀求拯救。

春拿着水罐,她正在給一些小奴喂水,蛋三進來一眼就看到了她。

春的價格是兩塊金餅,蛋三不準備和發賣隸妾臣的小吏講價,他找到小吏,直接給了錢,小吏給蛋三當場書寫了票據,蛋三拿着手上輕飄飄地五寸絹票,拉着春走出了西市的人市。

兩個人走在路上都沒說話,蛋三在考慮怎麼安排春,春在忐忑着自己的命運。

路過一個食攤的時候,蛋三給春買了一碗黍米,還要了一碟醬,等到春喫完後,蛋三也拿定了主意。

“春,我現在就帶你去縣衙,恢復你的自由身。”

05.

“爾母婢也!竟然打乃公!阿敖,毆之!”

蛋三帶着春去縣衙辦理好了手續後,想把春安排到第七氏提供的住所,可才進東城槐樹裏,閭左間就看到了一場爭執。

鬥毆的雙方看起來都是隸妾臣之流,一位髮髻散亂的漢子,捂着腦袋,一邊招架,一邊喊人。

喊聲未落,閭左一間材扉響起一聲怒吼,“二三子,好膽。”只見一條九尺開外的黑大漢“騰騰”跨了出來,此人袒胸漏懷,雙臂看起來比蛋三的大腿還粗,他出門後兩步一跨來到圍毆入羣外,兩臂亂撥,五六個打人的“鄉俠輕少”,像羣雞仔一般,四下倒在了地上。

蛋三看那黑漢的身手,絲毫沒有技擊之術,只是天生神力,亂髮漢子此刻得了救,跳腳亂踢,嘴裏也不閒着,“豎子,乃公就是不加入你們驚神堂,賊、賊。”

此人恨恨踢過幾腳後,拉着那袒胸黑漢,又閃回到材扉裏去了。

蛋三也不想多事,尋着門牌一數,第七氏安排的小宅正好在剛纔亂髮漢子出入的隔壁。

蛋三帶着春才進小院,只聽到隔壁有人正在謾罵,“這些天殺的賊,想要造反乃公不攔着,無端拉人入夥,豈有此理,敖、今日若不是你在,乃公定要遭此大難了。”

蛋三聽到隔壁此言,眉頭緊皺,看來這上官颺不日就要反秦舉旗了,如果等到他豎起舉義的大旗,再想近身刺殺,難度就更大了。

聽到今日平夫所言,從感情上說,蛋三並不想去刺殺上官颺,可墨武的規矩不能破,這種兩難糾纏着蛋三愁眉不展。

安頓好了春之後,蛋三又出門而去,他還要去打探一番,才能最終決定如何行事。

06.

上官颺坐在驚神堂的廳堂上,他今天已經接待了十幾批貴客,從燕趙到魏楚的昔日貴人們,送來了不少禮物,他們的目的上官颺很清楚,無非是自己舉旗後,打誰家的旗號而已。可上官颺對這些昔日的六國沒有什麼好感,他心裏讚賞的只有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上官颺已經做好了準備,就在三日後午時,一隻千人的徒付、隸民組成的輕軍,將要開到薊城,領兵之人是他的伯兄,上官曆,自己之所以還逗留在薊城,只爲了三日後同時發動,帶着敢死輕俠奪取東門。

近日,驚神堂這個輕俠劍客組織,一方面邀約市井莽夫加入,一方面劫掠過路商賈財貨,整個薊城的城邑鄉野都躁動起來。

蛋三在城裏的熟人不多,他想過後,還是決定去找平夫,這平夫既然拉自己投奔上官颺,肯定和驚神堂脫不了干係。

里巷中有一合抱槐樹,三五人聚集在樹下正在議論紛紛。

“正是不當人子,狗彘一般的驚神堂。”

“二三子切莫多言,小心禍患上身。”

……

蛋三聽着閭左小民的流言,再加上今日遇到之事,心中對上官颺和驚神堂印象大懷。

槐蔭裏的閭左隸民平夫,家徒四壁,日常無隔夜黍米之食,一柄無鞘的輕薄銅劍是他家中最值錢的東西,也是他做輕俠的資本,可近日,因受了驚神堂的使喚,奉上官颺之命招攬市井遊俠輕少,好圖謀大事,於此不做事也能食有薄酒魚肉,心中暢快異常。

平夫今日遇到蛋三,心中十分歡喜,他見識過蛋三野外殺狼、頗有勇力通技擊,還是一個野人流民之輩,這種人最好撩撥義氣,是起事之時,絕好的填溝壑之徒,可不料那蛋三平日看起來一副豪氣干雲樣,一聽到舉事,卻逃之夭夭了,平夫心中頗爲輕視蛋三。

平夫喝着薄酒,眼睛不時掃過閭外街市,搜尋着旅人,按照上官颺和驚神堂的說法,招到“一夥”輕俠,就能做夥長,平夫可不想只是做一個豬突的陷陣之輩。

就在平夫酒酣半醉之時,蛋三又出現在他的眼中,平夫略一思索,起身出閭,楊手喚道:“蛋三,這裏,過來、過來。”

“平夫兄喚我何事?”蛋三應召而至。

“響食還沒喫吧,走,我請兄弟。”平夫這次沒有再提入夥驚神堂之事。

蛋三隨着平夫進了一家食肆,炙肉薄酒,箕坐暢飲,酒至半酣時,平夫以義氣相邀,蛋三半推半就之下答應了去驚神堂,參與舉旗大事。

是夜,二人就進了城東驚神堂宅院。

07.

三日後日出之時,驚神堂大堂,上官颺親自倒酒於長几案,堂上七八位執事,皆舉盞應諾,上官颺又走下院中。

蛋三在前院右廂,上官颺下來後也不多言,只是親自辦酒。

衆輕俠悍卒一一欠身拿酒,平夫也往蛋三手裏塞了一碗。此院中百多雙手高高舉起,揚成了一片,上官颺豪氣干雲道:“共飲此酒!”

蛋三碗沿才沾脣邊,上官颺已經咕嚕咕嚕幾口下肚,隨即將碗朝地上一扔,罵道:“淡出個鳥來,跟桑水一個味道!等乃公拿下此城,萬畝良田俱爲所有,吾等收粟米來自己釀,再喝個痛快!”

衆人也輕笑不已,學着他扔了碗。

“酒可壯膽,利血氣,好殺人!二三子,隨乃公殺人放火,博一場富貴去!”

說罷,上官颺振衣而出、蛋三和這百十多名悍卒亦提刃推門而隨,門外,是薊城喧囂的街閭。

驚慌的人羣,肆意的暴孽,劍染血漿,上官颺帶着衆人先拔縣寺,斬縣令、縣尉,又在城南縱火,火焚兵營,而其仲兄上官曆也帶着徒付羣盜來到,由此薊城一日而落。

隨衆人“起義”的蛋三痛心疾首,薊城被上官颺一日之間給毀了,流離失所的無辜隸民,滿空的火焰黑煙讓蛋三徹底下定決心。

次日午時,上官颺在城北酒肆大犒,“起義”者、征服者們高談闊論,歡歌笑語,蛋三見上官颺身側護衛鬆懈,近身,用一銅削貫入上官颺腦中,如屠一犬。

旋即、蛋三被衆人斬爲肉醬。

上官颺一死,上官曆威不能服衆,“舉旗者”一時之間沒有了頭領,遂分爲了十幾夥羣盜,一鬨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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