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殺(上)

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一殺,不仁;二殺,不義;三殺,不忠;四殺,不孝;再殺,不禮不智不信人!殺殺殺殺殺殺殺!

明末,張獻忠入川后,招降納叛勢如破竹,原本的流寇在收了一大批的大明朝的讀書人後,漸漸變了想法,最新的“義軍”政策是建立政權,在這一階段,無論是官員士紳還是平民百姓,只要是不從他,那只有死路一條。

張獻忠老營內近二萬人,除了親信內眷外,還有主管全軍糧草、金銀、賞罰和探馬刺殺的各個堂口。七殺堂前七殺碑,七殺堂內七殺將,這七殺將就是專門對付江湖好漢的刺客殺手。

01.

巴、雒、瀘、岷,這四大名川,故稱四川。巴即嘉陵江,雒即沱江,瀘即金沙江,岷即岷江,這四大名川,到了重慶,合而爲一,是爲長江。

江畔停了一隻平底沙船,兩個赤膊的船工坐在江畔不遠處的官道邊,官道邊有一野店,酒旗不高,風未起,一塊褪色破布垂在頂端。

原木的長案桌子擺放着一罈村釀、一碟魚乾、一碗豆腐青菜。

“大人,老梁如果趕不回來,我們怎麼辦?”問話的黝黑漢子白布包頭,端着酒盞擋着脣。

“你怕了。”常玉傑盯了手下一眼,“要不,你回船上,喊秋娘來。”

“大人,我沒怕。”

“張獻忠這賊,雖然生喫人心,可真要是他喫你心的時候,人不早死了嗎,怕什麼?”常玉傑夾起一條鹹魚幹送進嘴裏,不緊不慢地笑語道。

常玉傑原是四川督撫邵捷春親隨,捐了從七品的從仕郎後,做了重慶府刑房檢校,如今張獻忠連破官軍於觀音巖、三黃嶺,在竹箘坪射殺張令,而四川府庫空虛,已無存糧,無力集合一支足以抵擋張獻忠的隊伍,原本該是正規官軍的差事也不得不用上衙門中的官差捕頭,常玉傑今日奉巡按劉之勃命,帶着手下幾個捕頭冒險出城,就是爲了接應打探張獻忠軍情的探馬。

官道上,一人騎驢而來,斜陽照影,看不清來人相貌。

“你去探探路數。”常玉傑低頭吩咐,坐在一旁的精悍手下捕頭快步迎上。

“止步,今日這裏不通。”

騎在驢上的是個枯瘦道人,一襲落滿灰塵地八卦道袍披在道人身上有些空蕩蕩。

“無量天尊,能否行個方便。”道人焦黃麪皮上三角眼一翻,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瞟一眼野店,“天道輪迴,今日道爺要借個路,有場法事趕的急。”

“道人,今日渡口官家辦案。”說着話的當口,精悍差人翻手掏出一塊牌子,這牌子上陽面一個“差”字,陰面有所屬衙門的雕刻花紋。

就在此時,官道上又來了人,一個穿着雲錦的胖子踱着四方步,身後跟着兩個僕人。胖子看起來走的步幅不快,可一轉眼間就到了野店門前。

精悍捕頭這邊還在和騎驢道人說話,心頭念着今日的差事,轉眼看到又來了這麼幾個人,焦急中說話不由重了起來。

“止步!退回去,今天渡口官家辦案,都回去。”說話間,又把差牌亮給那胖子等人看。

穿着雲錦的胖子尚未答話,跟隨的僕從之一卻手掐腰道:“混賬東西,重慶府的宋舉人大老爺要回府,你個差人攔什麼攔。”

精悍捕頭眉頭緊皺,一個舉人老爺,這可不好辦,不由得語氣轉緩和了些,“渡口沒船,今日渡口的船都被官府調走了。”

胖舉人眯眼看看不遠處的野店,又瞟一眼停在江畔的那條船,看起來冷清,可微起的江風帶來了一絲殺氣。

“喊你們管事的過來說話。”胖舉人二步向前,手一擡搭上這捕頭的一條胳膊。

精悍捕頭的胳膊上傳來了一股旋轉的力道,捕頭一個不防,被推得轉了個圈,腳下也蹬蹬踏出幾步。

常玉傑做的是重慶府刑房檢校,這個職位日常就是緝拿盜匪,辯識“江湖好漢”是基本的能力。他雖坐着沒動,眼神可一直盯着捕頭那邊,一看胖子的動作心裏就明白,這人身上帶着功夫。

“住手!”常玉傑挺身急步,邊走邊喊道:“你這人作死嗎?還敢對捕頭動手,退回去。”

野店裏,常玉傑帶來了六名刑房好手,此時聽到外邊的動靜,持刀抓槍走了出來,江畔沙船上也出來了一位女人,這女人雖是一副漁家女子的短打褶絝,可腰間卻掛着一把秀春刀。

褚秋娘,四川錦衣衛百戶,錦衣衛世家,也是家傳的功夫手段,她細眉刀目,眼神微眯掩着神光,盯着岸上來人,心裏快速過着海捕文書,張獻忠的大小頭目畫影圖形,都在她的腦海裏,甄別盜匪是褚秋娘的特長。

胖舉人神態倨傲,大咧咧地道:“我是瑞王門前行走,辦的是皇家的事兒,你等潑才快些讓開路,再把船停過來……”

瑞王朱常浩,住重慶城的藩王,明朝祖制,藩王分封各地以鎮地方,可這些皇族不準科考、不準經商、不準務農……等於是養豬,這就讓藩王們爲了想着法子掙錢養家,王府就養了一些“掛靠”的“行走”,這些人爲王府經商斂財,打着藩王府旗號行走,而各地的關卡關鈔免徵稅負,免於檢查。

胖舉人的話聽在常玉傑耳中,讓他有些遲疑,如果是平時,這人讓他過就過了,可如今賊勢如火,稍一不注意,讓賊寇的探子鑽了空子,就壞了大事,更何況今日的探馬還未歸,唯一的一條船也是要等探馬消息用的。

“這位官人,今日不同以往,這路是讓不得了。”常玉傑唱了一個肥喏,行了一禮。

邊上的騎驢道人拉跨着長臉,冷冷觀看,像是在笑話官差們的媚上欺下,神態頗爲譏笑。

可那胖子絲毫不讓,極爲不屑,有些惱道:“滾”。隨着話音,胖子一扭身,擡手拍向常玉傑的肩膀。

常玉傑擅長短打,左手一擡,立掌成刀切向胖子的手腕脈門,一股寸勁蘊藏在掌緣,可胖子手掌似慢實快,就在常玉傑的掌刀要撞到手腕的時候,胖子手掌詭異地一轉,原來併攏的五指,如花開放,五指張開旋轉了半圈,恰恰輪向常玉傑的掌心穴位,其指莫名粗大,極速變的烏黑。

常玉傑雖也有了警惕,可並沒想到這胖子說話間就會動手,胖子的掌指一變,烏黑帶腥,正點在常玉傑的掌上勞宮穴,一道煞氣蘊含着毒,直衝常玉傑手少陽經脈。

常玉傑練的是“燕青拳”,這拳法又叫做“戳腳翻子拳”,只要手動腳也動,而腳法更勝於拳法。

常玉傑手掌受了胖子的暗算,還未反應過來的剎那,腳就踢了出去。

平常人要踢腳,是先提膝、擺腿,而“戳腳”的腳法不同,直接靠着胯間擺動,屬於“甩”踢,這種踢法速度極快,心念一動,腳尖點到了胖子的迎面骨上,這一點並未算完,腳尖又擡,急點胖子的下丹田。

胖舉人張狂霸道,手也不慢,他另外一掌早垂在腰間,正想直拍常玉傑的胸腹,正好抵在了常玉傑踢來的腳尖上。

掌與腳尖相撞,胖子止住了攻勢,常玉傑以鴛鴦腿法踢出來了乘機後退,腳下騰騰拉開距離。

“殺!”常玉傑此時已經明白了,這人絕不是什麼好路數,乘着對方人手少,早些拿下才是正理。

野店門口觀望的六名刑房好手,聽到號令急奔過來,而胖舉人“哈哈”大笑道:“還不動手,等待何時。”

只見他的兩個隨從繞過常玉傑和他的手下,向着江畔跑去,看着是想要去奪沙船,而胖舉人的話顯然是對一邊的瘦道人說的。

“嘿嘿”一聲冷笑,瘦道人從他那空蕩蕩地道袍裏拽出來一對判官筆,判官筆是奇門兵器,銅製、長一尺六寸,原本是文昌閣裏儒家聖人面前供奉的文房四寶之一,卻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江湖兵器。

瘦道人手指鳥爪似的乾瘦,可抓着判官筆動作迅捷,只見他左右一分,一筆插向那黑衣官差的胸口檀中穴,又一筆點向那差人的雙眉之間印堂。

差人怪叫一聲,好在早有提防,一個倒栽蔥往後摔去,肩膀才一沾地,兩腿盤圓,一個烏龍絞柱,雙腿踢向瘦道人的腰胯。

瘦道人“桀桀”怪笑,收腹前撲,腰胯閃過來勢,兩隻判官筆各劃了個半圈,一招“毒蛇鑽穴”,先後刺向那差人的小腿和腳面。

差人肘肩用力,左右急扭,往後退縮,原來這人用的是地躺拳。

眼看着就要脫開瘦道人的筆刺,只見瘦道人桀桀道:“去吧”!

判官筆的筆尖射了出來,血滴飛綻,兩枚筆尖從判官筆的筆筒裏射了出來,一枚鑽進了那差人的小腿裏,另外一枚扎進了差人的腳面,這筆突然變成了繩鏢。

瘦道人見飛刺見功,兩臂用力就要拽過這差人,一劍光側面閃來,直奔瘦道人的肩頭,卻是常玉傑來襲。

常玉傑剛退出胖舉人的攻勢,抹手就拽出來腰間盤着的軟劍,眼角瞥見差人被襲,不顧胖舉人當面,一招“鳳凰單展翅”,身隨劍走,救援過去。

劍走輕靈,常玉傑的這柄軟劍攻敵必救之處,劍未及身,瘦道人已經感到了細絲般的冷意撫來,卻是這劍的劍氣太沁人。

猶如秋風落葉,秋風蕭瑟波湧起,瘦道人招式已老,前趨的手臂因抓着判官筆,來不及縮回,被一劍斬中。

情理之中的劍過血飛卻沒有看到,常玉傑的軟劍“叮”的一聲,斬掉了瘦道人半幅衣袖,原來瘦道人貼身穿着金絲甲。瘦道人收身後退,判官筆的筆尖縮了回去。

原來,這道人正是張獻忠老營七殺堂的堂主之一,判官刺客,那胖舉人就是和判官刺客一向焦不離孟的閻王鬼手。這兩人原都是江湖獨行大盜,本在襄陽府附近,張獻忠在谷城招安時,被張獻忠收到軍中,入川后,張獻忠在老營組建七殺堂,命義子孫可望統領,這二人又進了七殺堂。

今日,正是這胖瘦二人追殺官軍探馬,併爲大軍前隊,奪取這碼頭前驅。

常玉傑和胖瘦二人的交手不過剎那間,就在常玉傑暫時逼退二人時,六名刑房好手已經奔了過來,胖舉人閻王鬼手的兩個手下也逼近了江畔的沙船。

遠處黃土官道上,塵土騰揚,馬蹄聲“隆隆”,幾十輕騎兵直衝而來,當先一騎將領頂盔摜甲,夾着馬槊,如利箭一般。

常玉傑色變。

當務之急是打發了眼前的胖瘦二人,然後退到船上去,幸虧手下已至。

“陣!”

常玉傑大喝一聲,率先揮劍,劍指判官刺客。

以往刑房捕拿大盜,單憑衙役的個人武勇,往往不是這些亡命徒的對手,於是就採用陣法圍毆,俗語“好漢難敵四手”,陣法一成,四下齊攻,即便依舊有傷亡,但是“大盜”們也肯定逃不掉。

《武經總要》記載,一字長蛇陣專爲對付當面人多衝突之用,而鴛鴦陣法爲本朝名將戚繼光所創,專爲對付這些個悍勇的盜匪所制。

鴛鴦陣,在軍中有軍中專用兵器,而在刑房起了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也是長兵搗、短兵接。

只見兩名捕快將長有一丈的水火棍直搗向瘦道人判官刺客的面門,而常玉傑的單劍劈向他的胸口,另有兩捕快各持腰刀,俯身齊斬瘦道人的下三路。剩下的一名捕快作爲遊兵,拎着一副鎖鏈,站在圈外準備遠套。

而常玉傑的副手,腿上受了傷的最後一人,則揮着一隻單拐攻向胖舉人閻王鬼手,此爲牽制遊鬥。

胖瘦二人也是成名已久的江湖悍匪,對於刑房捕快的手段也是清楚,一看捕快們陣而戰,不由地騰挪靠攏,想要抵擋片刻,只要能夠抵擋片刻,前哨騎兵就到了。

水火棍爲日常衙役的執法用具,這種器械看着不起眼,只是一根尋常木棍,可並非如此。一般來說,水火棍都採用硬木所制,兩段包接鐵底,一端漆黑,一端成紅,而用這種器械的捕快,一般也習練過“太祖長棍”,相傳這“太祖長棍”之術,爲宋太祖趙匡胤所創,和“太祖長拳”一樣,南北流傳廣泛,也是一種成熟的棍法。

瘦道人判官刺客腳下斜退三步,往胖舉人閻王鬼手處靠攏,手中判官筆一上一下挑撥,上筆盪開搗來一棍,下筆一圈帶偏常玉傑的軟劍,順勢點向常玉傑的手臂。

按理說常玉傑該退步展劍再攻,可他若一退,整個陣勢也會隨之而退,常玉傑不退。

判官筆出人意料地點進常玉傑的手臂,紮了一個血洞,而常玉傑咬牙切齒,更近一步劈手一拳搗向判官刺客中庭,他不退,陣不退,瘦道人當下就遭到了報應。

黃土悽草,被潑上了一片血沫,判官刺客中了刀棍,被劈翻在地。

胖舉人毒掌雙擊,拍開長棍,後退,面色猙獰,常玉傑不顧手臂血洞,劍交左手,躍身再劈,卻是劍身刀法,整個陣勢也隨之而進。

官道輕騎狂飆,離此不過千米。

江湖約鬥,動輒就你來我往個幾十回合,而軍中戰法不同,一個照面分生死,衙役的陣勢雖小,可戰法相同。

胖舉人想拖,常玉傑和衙役們清楚,拖不得,此時不拼命,輕騎一至,死路一條,顧急進。

刀棍劍鏈只進不退,瞬間又齊到胖舉人身上,剎那間,胖舉人又被撂翻在地,陣勢又急退往江船。

胖舉人的兩個手下,此時剛到船畔,兩人皆空手,只噓聲恐嚇船孃。

船孃褚秋娘面色故意驚慌,嘴裏也“啊、啊”慌叫,手腳卻不慢,就在二匪依次要跨上船梆時,擡左臂一曲,一隻臂弩射中一匪面門,接着屈身貓步,一個旋轉,繡春刀出鞘橫切,刀如水波,戮進一匪腹部,兩匪皆倒。

輕騎臨江畔,沙船離岸至江中。

02.

重慶位於長江和嘉陵江匯合處,三面臨江,是一座易守難攻的山城,孫可望是張獻忠義子,領輕騎爲大軍先拔,他奉義父張獻忠之命勸說重慶城中明朝官吏投降。

大西軍先從西面陸路直撲重慶門戶浮圖關。

浮圖關守將爲重慶府副將劉可旺,有守軍三千,又有太監武緯監軍。

攻守兩道終是有背打無備,更有“孫子兵法”雲,攻城“十則圍之”,百餘輕騎臨關,可關上早一步接到了常玉傑等人,已經整軍備戰了,孫可望領輕騎射出勸降書信,退出五里不提。

浮圖關內,軍營大堂中,常玉傑坐在末尾,堂上文武諸吏圜坐,監軍太監武緯正在慷慨激昂,說道:“張獻忠這條胡狗,像喪家之犬一樣,投奔國朝;若非聖上不計前仇,收容於他,他早就屍骨無存!降而復叛,又來侵我四川,果然胡夷之屬,禽獸也,不足信,可惡、可恨!”

張獻忠此人,碧瞳濃須,有外族人血統,早先做過官軍,造反後攻下中都鳳陽府,挖了明朝祖墳,即便如此,在張獻忠被官軍圍攻落魄之時,此人請降,朝廷還是允許了,可張獻忠不久後又叛了明朝,再次造反了。

監軍太監武緯長相威武,本就面色紫赤,這一發怒,臉上的赤色愈勝,望之令人敬畏。副將劉可旺坐於堂正中,他雖爲將,可並未着甲,更無將之勢,虛胖的身上穿着文士的袍服,圓臉緊皺,豆眼閃爍。

“公公、張賊犯我重慶頗爲可恨,可這信末將以爲,還是送於城中巡撫大人爲妥,我等卑微末等,真能做主否。”劉可旺撫髯疑問道。

副將豈能做得了巡撫的主,於此,送信的任務又落到了常玉傑的身上。常玉傑馬不停蹄,領着幾個手下又奔回重慶府,來到巡撫衙門處,信入府中,不久府中傳出重慶城中的四川巡撫陳士奇、兵備副使陳纁拒絕投降。

常玉傑再領任務,赴浮圖關傳令。馬出重慶府,再往浮圖關。可此番再想進到浮圖關裏,難了。張獻忠前軍已至,浮圖關被攻,並且派探馬偵騎四出,七殺堂封路。

浮圖關東十里外,雜樹林裏,衆人計議不決。

“謝王村中已經有了賊寇,三條大小道路被阻,我等如何?”常玉傑掃視衆人道。九人中以常玉傑爲首,褚秋娘爲副,都是刑房好手。

“從小路衝過去,過去一人是一人,把令送到爲算。”一壯碩捕頭道。

“那是送死,你沒見每個路口都有幾十騎兵。”一長瘦捕頭接話。

“要不咱們假扮鄉人。”褚秋娘遲疑開口,“我看這路口還是有鄉人過去的,趕場賣菜如何?”

潛行、僞裝、衆人計議已定,分頭準備,編筐,捕魚、採野菜打獵,半天后在落日餘暉中扮做鄉農踏入謝王村口。

村口明處有五六個持刀漢子坐在道旁,兩匹劣馬拴在道邊槐樹。

先行的是一矮個捕頭,他扮做砍柴人,身後跟着褚秋娘,褚秋娘裹頭披巾,揹着一個過肩竹簍,竹簍口漏出一些竹筍,之後則是三位“獵戶”,一人持虎叉,後兩人擡着一頭野豬,這第一波是五人。按照計議,即便出事,也不能被一網打盡了。

路口是張獻忠前哨,七殺堂養的江湖客,這些人不是士兵,所以談不上有什麼軍紀,看到了褚秋娘等人裝扮,只當是尋常路過鄉人,並不警惕提防。

褚秋娘等人越走越近,眼看着就要走了過去,只聽一聲:“站住,讓你們過去了嗎?”

“幾位好漢,我等只是尋常過路鄉人,不知有何吩咐。”

戰亂年代,民不潦生,對這些流民般赤貧的過路農夫,無論是強盜還是官軍,確實不太在意,而七殺堂中江湖客對幾個鄉農更加鄙視,看都懶得看上一眼,只其中小統領,卻是“義軍”老人,他原本也是一個“老實”的農夫,武藝高強、雖加入了七殺堂,“大俠”的威風習氣尚未多少,對這過路的幾個農戶,出於本能,想盤問一番。

矮個捕頭卻是個能言會道的,“好漢,我等小民,只是附近鄉農,常遇到劫富濟貧和替天行道的,從沒有這種好漢難爲我等,不知汝何意?”他這話其實是擠兌“好漢”。

小統領也是心知肚明,怎麼說張獻忠的大西軍也是打着“義軍”旗號,平白無故之時,的確很少爲難底層貧民。可他卻是個口拙的,有心說教幾句,開不得口、只板着臉上前驗看。

柴、野菜、幾顆竹筍、一頭瘦野豬,寥寥一點東西,看不出有什麼問題,言語詢問,也聽不出破綻,可小統領心裏就是有些感覺不妥。

“過吧。”小統領揮手放行。

看着褚秋娘等人越走越遠,小統領心中還在琢磨,到底是哪裏有問題。從言語到帶的東西都沒問題,捕頭們的裝扮也符合一般鄉農的舉止,到底是哪裏有問題呢?

直到褚秋娘等人轉過一個彎,沒了影子,小統領心中大悟,是“態度”,這些人雖然看上去和過路的其他鄉農一樣唯唯諾諾,可並不“真怕”。這年頭,不怕“義軍”的貧民有幾個,這些人肯定有問題。

“不好,是探子,追。”他叫一聲,轉身幾步解下劣馬繮繩,上馬就行,其他幾個小匪趕忙隨行。

常玉傑帶着三人遠眺,看到褚秋娘等人過了村口,正準備也出來“混”過去,可村口的一陣亂,常玉傑心中明瞭,褚秋娘等人暴露了。

“走。”常玉傑躍出人高的荒草,快跑,三捕頭緊追,此時村口已無人。

村口劣馬只有兩匹,是因爲“江湖好漢”們並非都會騎馬這種技能,小統領和另一位馬上好漢先行踏馬追敵,馬上和步下戰鬥不同,這小統領的兵刃是把單刀,他一手帶着繮繩,一手橫着單刀,很快追到了褚秋娘等人背影。

“賊子,好膽,停下。”

褚秋娘等人聽到背後馬蹄聲夾着吆喝,心知暴露,跑是來不及的,這時跑,刀借馬速從背後一帶,立時了賬,只有拼了。

五人轉身抽出柴捆裏的兵刃,列成一雁形陣,褚秋娘當中,其餘四人兩兩相對斜站左右,頃刻間雙方對決相撞。

訓練有素的騎兵能在奔馬上揮刀,刀過頸斷,而這張獻忠的小統領也只是因爲家在西北,自幼見的馬多,能飛騎而已,又哪裏受過嚴格的騎兵戰法訓練,是以只能在馬上砍人前略一停頓,而這一停頓,就是分生死之時,褚秋娘單人對上的先是那小統領,就在馬一停頓的剎那,褚秋娘的手弩射了出去,弩箭從那小統領的刀下鑽了進去,正中敵腋下,小統領慘叫聲中,握不住刀,馬匹擦身而過,之後的騎手,揮刀已臨褚秋娘頭頸。

危急是十分危急,可褚秋娘毫無懼色,只因這雁形陣雖小,兩翼夾攻纔是關鍵,只見左右捕快各一人,挺出長棍搗向那略停的奔馬,劣馬並沒有受過訓練,對於危險的閃避是天生的,見到棍子搗來,不由得雙踢臨空,這馬上的刀手不備,卻被甩了下來,又左右剩下的兩位捕快,各持短刀上前就刺,這名追兵,頓時了賬。

輕騎追兵已解決,可隨後的七殺堂江湖客們隨後而來,眼見追兵吆喝連連,村子裏駐紮的上百敵兵也蟻羣出洞般湧了出來。

敵衆我寡,轉進爲上,褚秋娘喝一聲“走”,前行五人狼奔而出,其後是亂叫一片的追兵,他們這一跑,對於隨後而來的常玉傑四人來說,卻是撿了一個便宜,常玉傑等人是安然走過,落在了追兵之後。

村子裏是有輕騎的,人腿更不可能跑過馬腿,村外野地也無什麼障礙,前行五人不到一刻,就被二十多輕騎追上,農田已荒蕪,半人高的野草叢叢,褚秋娘五人背靠背被圍在這野地,馬上輕騎中一人身袈裟,光頭,手提鑌鐵禪杖,兩道塌眉虎目。

“哈哈,小賊,早點投降,若敢頑抗抓住而等就剜心扒皮。”這兇和尚正是七殺堂的“殺和尚”。

正常人就沒有不怕死的,可這五人不會降,並不是因五人是刑房捕快正差的原因,這是因爲五人家眷都在這重慶府中,今日一旦降了,家眷定會被打成匪眷,那可是滿門之禍,五人報定拼死信念,對於攻來的兵器也不怎麼躲閃,刀來就棍去,一下換一下,這種拼命架勢,一時之間讓圍着的輕騎有些怵手。

“殺和尚”一副貓抓老鼠的態度纔是輕騎們並沒有認真對待的真正原因,團團圍着的輕騎兵在佔據絕對優勢情況下,更多的還是戲弄這幾個官差的心態,而褚秋娘五人也並不搶攻,心中一併抱着決死之志。

未幾、常玉傑等四人出了村口,遠遠望見,“阿志,你帶着信函繞過去,”又轉頭道:“我們去救人。”

阿志就是早先在碼頭中了瘦道人一判官筆的常玉傑副手,而剩下兩名刑堂捕頭也都是悍勇之輩,當下常玉傑令一下,三人皆言諾。

常玉傑並沒有就這麼直接衝過去,這麼過去那是送死,他早看到散跑在一邊的兩匹劣馬。只見常玉傑狼奔而上,轉眼就靠了過去,不等馬跑開,就抓住了馬繮繩,翻身上馬,怪叫一聲後,附身打馬直闖那一夥輕騎。

輕騎們先沒有發現馬上有人,待看到常玉傑時,已經到了五十丈內,五十丈,也就是馬匹幾個呼吸的事,不等“殺和尚”下令,幾個輕騎轉馬頭迎上常玉傑。

常玉傑一手捂着馬眼,一手持劍倒轉,一劍刺到馬腚,那馬喫痛,越發狂奔,迎面的輕騎一看來馬速度,心中知道撞上就沒命,居然一偏馬頭避了開,當頭騎兵的這種心思,恰恰也和後來輕騎相同,結果常玉傑一騎絕塵,衝散開了包圍圈。

不但如此,他在馬上還左右揮劍急刺,斬下去了兩人。

褚秋娘等人一看,抓着機會就衝,衝的方向卻是那閃避常玉傑的輕騎。

“殺和尚”是個步下將,騎馬很生疏,之所以騎在馬上,那是心態做崇,常玉傑這麼一衝,他被自己步下的輕騎給擠到了邊沿,氣得哇哇直叫。

常玉傑帶偏馬頭,不管輕騎揮來的兵刃,劍劍奔對手要害,緊跟着常玉傑馬匹後面的褚秋娘等人也是悍不畏死,一時間,人喊馬嘶,輕騎被擊下馬來七八人,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常玉傑衝陣的機會也就只有這麼一次,所幸常玉傑判斷正確,褚秋娘等人抓住了機會,紛紛翻身上馬,跟上了常玉傑。

陣勢一開,常玉傑當先,五人隨後,破陣就走,而跟在常玉傑身後步戰衝陣的兩名刑堂好手,卻立在原地阻擊起來,真想所有人都跑調,那根本不可能,沒人做死士阻敵,常玉傑等人或許一個也跑不掉。

此二人身高力壯,一人用長棍,一人舞短斧,短斧在前,長棍其後,所爲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兩人既然拼了命,七殺堂的追捕還真就被攔住了片刻,就這麼片刻時光,常玉傑等人就暫時逃出了生天。

半個時辰後,七匹馬衝進了浮圖關北門。

03.

次日晨,天邊剛有了一絲亮,大西軍開始了攻城,而進城的常玉傑等人送完信後被暫時安排到了東城牆督戰。

一隊隊的喫罷戰飯的士卒從大西軍的軍營湧出,千人排成一個方陣,從城牆上望去,密密麻麻足有幾十個,當然這些士兵不可能一起攻城,領軍主將李定國,亦爲張獻忠義子,他傳令主攻南北兩面城牆,而東西兩面不好排兵佈陣,暫時派了遊騎監視。

先發的兵士們扛着半截船,推着浮橋、撞車等器械,冒着城頭的箭雨向護城河前進。

最前方的是盾牌手,通常都是兩幅一人多高的盾牌掩護着三名扛着沙土袋的兵士先在護城河上填出通道,這樣、接下來才走披着鐵甲的跳蕩勇士攀附各種登城器械。

城北也好,城南也罷,從城上射出的箭矢,竟是都如烏雲一般,幾乎是不間歇的籠罩在向護城河前進的大西軍兵卒的頭頂。

官軍不是沒有火炮,只不過無論是大將軍炮還是虎蹬炮都因爲久不使用,缺乏維護,開不了幾次,又因操作起來麻煩,開一炮的時間需要太久,所以不爲守城將領重視。

而大西軍卻沒有火炮,但是投石車這種古老的攻城器械卻架設了幾十部。

南、北兩面,先發的大西軍兵士,時或有人中箭倒地,慘叫連連;城上的守卒亦不時有人被石頭砸中,或攻城箭陣的射出的箭矢射中,鮮血濺射,染紅城頭。

城頭的拍杆左右揮舞,就像兩條巨大的手臂,附城仰攻的大西軍戰士,凡是被其碰到的,無不凌空飛起,有的墜落在地,登時摔死,這還算一死百了,有的可就倒黴些,被拍杆的釘子戳透,竟是附着在拍杆上,隨着拍杆飛舞半空,求死不能,慘叫連連。

又有那城頭的檑木,由兩條鐵索掛住兩頭鐵箍懸着,自城頭望口砸落到城腳的大西軍戰士隊中,檑木下邊有輪,木上嵌着尺許鐵釘,隨後,守卒操作檑木,便在大西軍隊裏橫衝直撞,所過處,活生生的人被碾壓成泥。

忽然城偏北城牆段的那架大西軍雲梯處,出現了一陣大喊。喊聲之大,站在望樓觀敵督戰的李定國都能聽見。

李定國轉眼眺去,見是那段城牆上的守卒使用了火攻的手段,丟下了不知多少的雉尾炬和飛火鴨,雖然雲梯有防火的設計,難以引燃,可雲梯上的士卒卻無防火的能耐,被火器射中變似火球一般,一個個的從雲梯上掉下,掉落的途中,手舞足蹈。

“覆軍殺將,則萬人齊刃,天下莫能當其戰矣。”臨戰之時,統軍將領來不得半點心慈手軟,令行禁止纔會最終勝利,而對普通軍士來說,督戰隊的鬼頭刀就在背後,不聞退兵鑼,退則死!

李定國指揮的更是張獻忠精銳,光是披甲的戰兵比例就佔據了攻城士兵的三成,這都是打老了仗的,大西軍強攻一波接着一波,從早到晚。

浮圖關守軍三千,多爲本土廂軍,其實戰力不強,唯有一部500客軍爲秦良玉支援的白桿兵,驍勇無比,城牆上多次攀爬上來的悍卒都是他們打下去的。

日暮收兵,正常情況下,天黑後誰也看不清楚,走路都跌跌撞撞,何論攻城。

常玉傑也是鏖戰了一天,正待在城牆上支起的戰篷裏休息,接到了守備府傳令,常玉傑不敢怠慢,趕去守備府,卻是又一樁任務落在了頭上。

紫赤麪皮的監軍太監武緯和副將劉可旺兩人在堂上爭論不休,十餘位或披甲、或綸巾的文官武將各支持一方。

“深夜斬營乃爲正理,一爲提升士氣,二則一但夜襲成功,敵軍炸營,我軍開關而戰,豈不一戰而定了。”

“李定國兩蹶名王的事情尚未發生”,此時的大明官吏雖然也知道李定國是張獻忠義子,但是對他的軍事能力尚未認清,只當做了一普通賊首。

副將劉可旺是個謹慎的,“下官有守備之責,萬萬不可浪戰,萬一出站不利,失陷了不多的白杆軍,這浮圖關又如何能守下去,還不如待重慶府的援軍到來,兩下夾擊更爲妥當。”他只是一個勁地搖頭不許。

最終,常玉傑領到了任務是出關聯繫援兵,三日後夾攻李定國部。

04.

深夜,常玉傑和其部下全幅黑衣,帶着攀爬鉤爪,從浮圖關東城牆往下墜,這東面城牆外,大西軍並無營盤,只駐紮着少許輕騎監視,輕騎皆爲七殺堂中人,歸統領孫可秀節制。

上回常玉傑等人之所以能衝關成功,其實只是李定國定下的圍關打援之計,按照李定國制定的戰略,這浮圖關許進不許出,這麼一來,即便關內知道了有援兵,也配合不上,就給了打援的可乘之機,浮圖關四面皆圍有七殺堂好手,關東有“殺和尚”、“神拳無敵”、和“飛刀毒娘子”帶着上百江湖客早就密密佈下了羅網。

重慶府的援兵只有從北而來,故常玉傑等人出關後,需轉向南,南北交通有大道一條,小路有二,咽喉交匯處正是謝王村。

常玉傑出關後感覺就不好,朦朧的月讓黑暗的夜顯得更加危機四伏,身旁幾人都壓抑着呼吸,魚貫跟隨。

官道是不能走的,荒野中疏林藁草影影綽綽,毒蛙怪蛇悉悉索索,一片月光灑在刀刃上,刀一動,影出現蹤,疏林間突然躍出十幾個伏兵,黑暗中一聲大喝:“圍起來,一個都不要放跑了。”

緊接着,火把從四方燃起,常玉傑等人已經落入了包圍。不等火光完全照亮,常玉傑急道:“分頭突圍,往南尋援兵告知。”早在出關前,幾人也都知道了這次任務目的,也早預料到會遇到敵人,所以衆人雖驚不慌,各自應諾,俯身星散往荒草裏鑽去。

常玉傑合身一撲,倒在雜草間,緊接着他並未往南,卻掉頭往關牆處匍匐前進,往南直闖的是褚秋娘和另外兩位刑堂好手,褚秋娘持繡春刀,刀如秋水,火光一映、斑斕一片,另兩人一個端水火棍,一個持鐵尺,三人衝鋒中吶喊,吸引了大多七殺堂人的注意。

褚秋娘最先迎來的是左右兩柄單刀,奔着她雙肩,只見褚秋娘迎刀而倒,夜色中刀影紮起,一輪圓弧。兩聲慘叫,原來卻是急行的褚秋娘迎着刀用了個鐵板橋的身法,繡春刀從下畫了個太極,斬出一圈血泊。

褚秋娘尚未起身,又一柄朴刀當頭掃了過來,朴刀其實就是長柄單刀,雖長卻力弱,力弱則速度不快,只見褚秋娘一手撐地、起腳就踢,正中朴刀側面,腳尖一沾即走,如鐵鞭一般點在來人的手臂,腳尖點到處。濺出一團血花,原來褚秋娘的靴底嵌着刀刃,中腳就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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