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六)

擦地瓜幹

在我們老家,地瓜也叫芋頭。每年平原地種上小麥後,就開始刨地瓜了。季節到了,山裏的地瓜也長到頭了。

人們看好天氣,扛起钁頭,拿着擦鏟子(其形如搓板,中間鑲上一個鋒利的刀片),全家出動,走上山坡來到自家地頭,開始收穫一年之中最後一輪的秋糧。

由於我們村的自留地都在山上,山地貧瘠、乾旱。在農作物中,地瓜是最抗旱的,於是家家戶戶都在山地裏種上地瓜。山地三面環山,如果不繞鄰村的遠路必須翻過一道山崗。

山上亂石累累,被人們踩出的一條羊腸小道像一條小蛇趴在山崗之上。如果不走到近處看,根本看不出那是一條小路。路上的石塊被無數雙鞋底抹去了棱角,同時無數雙鞋子被亂石磨破了鞋底。

每年春天插秧時,人們挑着從下村深井裏提上來的水,翻過山樑來到地裏。然後,像蜻蜓點水一般用舀子一點點澆到刨好的土窩裏,再把地瓜秧插上,其辛苦不言而喻。

種上後收成好不好,就要看老天爺開不開恩了。因爲那時的山地,莊稼是靠雨水才能生長的。拔草,翻秧精心地呵護着,然後就等秋末收穫了。

刨地瓜,一定要選擇晴天,這樣擦出來的地瓜幹,曬出來又白又板正。刨地瓜的頭一天晚上,人們都會仰望深邃的星空,用自己的經驗推測天氣的變化。

第二天早晨,天高氣爽,晴空萬里時,就會出現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齊上陣的熱鬧場景。太陽還沒有出來,村民們就扛起钁頭,拿着鐮刀,挑着擔子,提着水瓶,大孩子領着小孩子,嘟嘟拉拉,熙熙攘攘走向山地。

平時冷清的山谷,就在那一時喧鬧起來。埋在紅土地裏的地瓜隨着钁頭的起落一嘟嚕,一嘟嚕地呈現在眼前。一上午的忙碌,一片片紅通通的地瓜均勻地分散在被地瓜秧圈起來的空間內。

由於我們村的山地都是紅色的泥土,所以地瓜的顏色相對要比別的地方的地瓜紅了很多。新刨出的地瓜煮熟後,散發出濃郁的清香,那紅得發紫的地瓜皮爆裂翻卷,呈現出雪白雪白的地瓜瓤。咬一口芳香甘甜,那白白的粉屑會隨着嘴脣的離開掉落下來。稍微不注意,就會被那滿嘴的澱粉噎得脖子直挺,兩眼含淚。特殊的土質,醃出的鴨蛋、雞蛋的蛋黃都是紅色的。

父親和二姐把地瓜刨完後,我和弟弟也把地瓜釵子摘完了。接下來就開始擦地瓜幹了。

擦地瓜幹,是一門技術活。開始用手抓着地瓜,擦到一半時就要把手指伸開,用手掌的力量驅動地瓜上下移動。如果沒有這種能力,那鋒利的刀片會毫不猶豫地把你的手指削去一塊,每年這樣的事都有出現過。

技術熟練的男人們,把擦鏟子的底端按進土裏,上端用小肚子頂住,兩手各拿着一個地瓜,右手的擦完,左手緊跟,然後一邊擦一邊看也不看又從地上摸起一個,眼睛只緊緊地盯着擦鏟子。

這種熟練的技術在當時是所有的成年男人都具有的能力。但二姐擦起地瓜幹來,一點也不遜色於男人。她動作麻利,勁頭十足。

那場景好像是一個沒有評判,沒有觀衆的技術比賽。緊握地瓜的手沿着直線上下飛舞,一個個紅色的地瓜頃刻間變爲一堆堆雪白的、水盈盈的地瓜片。渾圓的地瓜在經過鋒利的刀片所發出的唰唰唰聲,匯成了一支秋收的奏鳴曲。

當太陽西沉,那滿山谷綠油油的地瓜秧,被白花花的地瓜幹所取代。遠遠望去,紅紅的土地上猶如覆蓋了一層皚皚白雪。

傍晚,人們疲憊不堪地拿起各種農具,走向回家的路。一年一季的地瓜幹,經過三天時間的風吹日曬,就可以歸倉了,爲一年的農忙畫上一個全滿的句號。

他們雖然收起了農具,但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天氣的變化。男人們喫過飯就去自家的地裏摸摸地瓜幹曬到什麼程度,並不間斷地揚起頭看看天空。

兩天,老天爺再給兩天好天!他們暗暗祈禱着。

可是,有一年,就在全村擦完地瓜乾的第二天晚上,天空突然湧出一團烏雲,繼而猶如行兵佈陣一般從四面八方的天際向上蔓延。

“下雨了!快起牀,拾地瓜幹去,快,快,下雨了……”那天晚上,我們正在熟睡中,被父親着急地叫醒。

全村沸騰了,人們拉着板車,挑着籃子,拿着麻袋,盆子,提着馬燈,大人孩子慌慌張張跑向山谷。叫喊聲,走路聲,催促聲,板車碾過石頭的哐當聲,不絕於耳。伸手不見五指的山谷,幾乎在同一時間亮起了無數盞馬燈,彷彿天上的星星在那一刻都落到這個幽寂的山谷裏。

“快點拾呀,不要東張西望!”

我稍一擡頭看了一眼四周,就被母親的目光逮個正着。

地瓜幹軟綿綿的,連半乾也沒有。很快就裝了幾麻袋,死沉死沉的。

由於地頭的小徑狹窄,父親只好把板車放在離我們家地頭三四百米的山腳下的小徑旁,這樣就得把麻袋運送到那裏才能裝車。

二姐抓起麻袋的一個低角,父親借住二姐的力量把裝滿地瓜乾的麻袋背在肩上,踉踉蹌蹌地向山邊走去。然後是母親和我架起麻袋,放在二姐弱弱的脊背上。在後面託着幫她爬上高高的(yai)子。

那一刻我又呆了,我藉着微弱的燈光看着在沉重的麻袋下二姐佝僂的身體,看着她摸索在漆黑的夜色裏,我不知道二姐是用什麼力量背起那一麻袋的地瓜幹,走過幾百米又高又陡的狹隘小徑的。

“快點拾,發什麼呆?幹嘛嘛不行。”

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母親的眼睛。我急忙低下頭,雙手忙活起來,籃子漸漸加重,然後倒進麻袋裏,再繼續與雨神爭搶糧食。就連弟弟也不言不語,只顧低頭捏起地上的地瓜幹。

一滴一滴的雨點,打在臉上涼涼的,劉海合成一綹貼在了臉上。

父親和二姐,一趟又一趟,把麻袋運送到放板車的地方。

“三閨女,這一車裝不下,我和你二姐先送回去一趟。還有一點就拾完了,拾完後,讓你娘帶着你弟弟回家,你一個人在這裏看着麻袋害怕嗎?”父親裝好車子返回地頭對我說道。

聽到父親的話,我緊張起來了。從開始裝車,我就擔心一車拉不完,父親會讓我留下來看守剩下的麻袋。

父親和二姐拉着沉重的車子,要翻過一個山崗才能把地瓜幹送回家,這得要多長時間才能回來啊!大家都離開後……我不敢再想。

“我……不害怕。”聲音低得幾乎連自己也沒有聽到。

拾完地瓜幹後,母親讓我坐在麻袋跟前,她領着弟弟回家了。四周黑漆漆的,初始熱鬧的山谷不知何時安靜下來了,也不知道人家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燈光越來越少,像漸漸熄滅的火星,很遠纔有一個,在淅淅瀝瀝的夜雨中散發出幽暗的光。

我恐懼到極點,蜷縮在麻袋跟前。我想起傳說中可大可小、變化多端的魔,我想到不遠處就是一片墳地。那稀稀落落的燈光不再像是燈光,越看越覺得像鬼火。我嚇得渾身發抖,不敢再擡頭張望,擔心會看到黑暗中的那個魔。我極力不去想恐怖的故事,極力把思緒拉回剛纔母親的數落,是的,我能幹什麼呢?我覺得無論做什麼都很賣力,可爲什麼就是做不好呢?姐姐爲什麼事事都做得那麼好?爲什麼她那麼有力氣?而我卻渾身軟綿綿的?想着想着,一滴眼淚順着消瘦的臉頰滑了下來……我不敢哭,曾聽人說黑夜哭會招鬼。想到這裏,我身如篩糠,感覺冷颼颼的……時間靜止了……

“三閨女,三閨女?”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猛然聽到從黑暗的深處傳來父親的叫喊聲。

聽到這熟悉親切的聲音,我有一種起死回生的感覺,眼淚奪眶而出。

“我在這裏。”我狠狠地嚥了一下哽咽在喉的鬱結之氣,裝出輕鬆的樣子大聲回答道。

“快點把東西拿到車子那邊去,路滑了,慢點走。咱裝好車子就回家。”

我們收拾利索,父親抓起車把,把車畔搭在有力的肩膀上。在車轅的一邊,繫有一根粗繩,繩頭挽了一個繩套。二姐把繩子放在肩上,左胳膊彎曲在繩套裏,她和父親一樣,彎腰曲背,用力拉動車子向一個高坡走去。

“三閨女,你在一邊推着一點,也要看着車上的東西不要掉下來。”

車上除了沉重的麻袋外,還有籃子,勾擔等。裝得高高的車子在山坡上像一個醉漢,東倒西歪,併發出砰啦啪吱碾壓石頭的聲音。

父親和二姐,身體向前傾斜,腰彎的很低,用力地蹬着佈滿石頭的山徑。

“使勁,快上去了,使勁。”父親鼓勵着二姐也鼓勵着自己。

亂七八糟的石頭經常把我絆住,我完全用不上勁,只好緊緊地抓住車框。父親和二姐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不絕於耳……

第二天,二姐的肩膀被繩子勒出了一道紅腫的血印。不用說,父親亦然。

如果下一天雨,裝在麻袋裏的地瓜幹還沒有問題。可是淅淅瀝瀝的雨到第二天下午也沒有停。麻袋裏的地瓜幹開始發熱了。

父親憂心忡忡,母親唉聲嘆氣。房間內又沒有地方倒,麻袋都疊摞在一起。

那次的雨一連下了三天。

等收住雨點,天空的雨雲慢慢散去,陰雲依然徘徊,但西北風漸起。父親說,刮西北風,天氣就會轉晴,於是他和二姐慌慌張張地把那些麻袋拉到山崗上的一塊巨大的石崖上。

當抓起麻袋的兩個底角倒出裏面的地瓜干時,一股潮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原本雪白的地瓜幹已佈滿一層黃黃的、粘粘的東西,用手一捏就拉出一條條長長的黏絲。

那年的地瓜幹曬乾後,黑一片黃一片全是黴斑,有的用手一捻就了粉面面。用此麪粉弄出的煎餅苦澀難嚥。可在那貧窮的年代,這就是人們一年的主糧吶。那一年,我們就是咀嚼着那種苦澀走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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